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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旧闭着眼说。
“爸,出事了。”范宏大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跟前说。
他又不说话了,看上去他睡着了,睡得很安详、踏实。范宏大像是被他这副样子给吓住了,立在边上,惶惶的,不知该不该继续把心里急着的事情说出来。
半天,范正义打出一声鼾,这鼾是个信号,也是他们父子间的一种默契,他在告诉范宏大,你傻站着干吗?给我按摩啊。
范宏大挪步过去,伸出手,为范义按摩肩部。范正义的肩不好,年轻时天天打鱼,风吹的,天气稍有变化,两肩就隐隐作痛。
范宏大的手长得很别致,按说他一米八的个子,就该有一双粗大结实刚劲有力的手,可他的手实在是太小巧了,怎么看也不像一双男人的手,倒像女儿家绣花弹琴的手。范正义喜欢让大儿子为他按摩,一是范宏大对按摩有天赋,他从没读过医书,却能准确地拿捏到你的穴位,轻重缓急掌握得尤其到位。范正义以前请过一个专业按摩师,在彬江很有名气,按了几次,觉得还是不如儿子范宏大。相比儿子这双手,按摩师那手就显得机械、粗糙,而且在肩上游走得相当生硬。范宏大就不,这双手只要到你肩上,就不再是手,而是一首欢快的乐符,或者一只灵巧的小鹿。是的,小鹿。范正义心中是有一只小鹿的,年轻、俊美、生气盎然、活蹦乱跳。范正义曾经把所有能想的赞美词都送给了她,但这只小鹿逃走了,给他心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充的缺,范正义贪恋儿子这双手,不能不说跟这只小鹿有关。
当然,你绝不能小看这双手,不能因为它带有女人气质就说这双手缺乏力量,这是双能做大文章的手,更是双能在复杂困境中拨开迷雾迎来彩虹的手。
这双手现在在范正义肩上游走,忽儿狂风暴雨,忽儿轻歌曼舞。似刚,却柔;似柔,又刚。范正义闭上眼睛,陶醉地享受起来。想想,儿子已有一年没给他按摩肩了,这一年儿子被各种事务纠缠着、困扰着,也被各种风暴吹打着。他太忙、太累了,这累,当然是心累。
儿子啊——
范正义在心里这么唤了一声。这一声唤,差点就落下泪来。
强有强的优势,更有强的弱势。儿子打他娘带来时就好强,好强了半辈,这份强怎么也不像他那命短的爹,倒是跟他范正义像了个绝。自己不也是强了一辈子吗?
范正义忽然生出伤感,在这个多事的七月的夜晚,在将军楼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已经七十岁的范正义忽然想到人生的悲伤之处,这是很少有的,范正义的一生可以说跟悲伤无缘,他心硬着哩。这是那头母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范正义一边恓惶,一边享受着,不管怎么样,儿子手上的功夫没减,折腾了他半辈子的肩只要交到儿子手上,快感立马就有了,舒服,舒服啊——
他努力忘却掉那些不该想起的事,还有那个不该想起却总也忘不掉的人,想一门心思好好享受一番。
那双手越来越轻越来越柔,一阵和风吹来,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滋润啊。
耳边响起一首熟稔的小调,五月令,歌者头戴斗笠,轻踩小舟,一荡儿一荡儿的朝他划,划来……
猛地,弦断了,船沉了,歌者不见了。
范正义轰然睁开眼,静等半天,肩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和风没了,细雨没了,那酥软微痛的感觉也没了。
儿子的手僵在空中,像是有什么突然的力量击中了他。
范正义有丝失望,不,是愤怒。他是不容许这种情况在儿子身上出现的,特别是老大范宏大。
范正义并没发作,他在等。
“爸,出事了。”半天,范宏大说了一声,这一声说得那么软弱,那么无力。范正义失望到了极点。
他起身,离开了太师椅。
“今天天怎么样啊?”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盯着另一个方向,声音却是冲着犯呆的范宏大。
“有风。”范宏大小心翼翼答了一句。
“哦,那就是钓不成鱼了?”
“爸——”
范宏大害怕父亲提“钓”两个字,父亲对钓鱼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挚爱,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他想钓,就一定要去钓。范宏大跟着父亲钓过几次,一条鱼也没钓上,倒把自己钓得心力憔悴。他就不明白鱼有什么好钓的,值得父亲用一生去热爱它?
“爸——”范宏大又唤了一声,他用这种方式提醒父亲,他今天来是有事的,大事。
“陪我下盘棋吧。”范正义忽然说,一点不在乎儿子心里怎么想,怎么急。他拿出了棋盘,开始摆棋子。范宏大怔了怔,无可奈何走过去,含着委屈地拿起棋子,跟父亲对弈起来。
一盘棋下了将近两个小时,中间范宏大的手机不时地叫响,范正义像是听不见,吃掉范宏大一个车后,他说:“把它关了吧,分心。”
范宏大只好把手机关掉。
老二范志大来过几次,一问秘书老爷子跟大哥关起来下棋,没敢打扰。范志大倒是明白一点老爷子的心思,尽管他只是个小小的村长。
将近午夜的时候,范正义终于收起棋,活动了下筋骨,又回到太师椅上:“说吧,是不是天又塌了下来?”
“爸——”
“直接说事儿!”
范宏大硬着头皮,就将审计师谢华锋失踪的消息说给了父亲。
“这个人很重要?”范正义问。
范宏大点头。
“你能确信他跟郑春雷搅在一起?”
范宏大摇头。事情太突然,他还不能断定谢华锋是不是被郑春雷带走了。
“那你慌什么?!”范正义愤而起身,一秒钟后又缓缓坐下。
“他手里……”范宏大结结巴巴。
“少跟我提那些没用的,我只问你,姓郑的是不是咬住你了?”
范宏大觉得自己的心被父亲锥了一锥子,要出血。但现在不出血,他咬住牙,痛苦地点了下头。
“甩不开?”
范宏大沉默片刻,再次点头。
屋子里忽然就静下来,静得能让人窒息。好久好久,两个人都屏住呼吸,父子俩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他是条鲨鱼,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不听!”
“眼下他在拿向树声的死做文章,如果谢华锋跟他粘到一起,后果……”范宏大不敢把后果说出来,他怕先吓住自己。
“怎么老是提这个姓谢的,他是‘车’还是‘马’?”
“炮!”范宏大重重吐出一个字,这个字吐得有点水平,范正义带着欣赏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不过很快,范正义对儿子就又失望了。因为范宏大说了一句绝对不该说的话:“爸,我怕他们把汤沟湾的事情也扯出来。”
失望归失望,在这节骨眼上,范正义不可能对儿子袖手旁观。他种下的两棵树就等于是他的左右手,哪一只染了疮,都会伤害到他的身体。
他得想办法这个疮剜掉!
范正义如此这般,跟儿子语重心长说了一个多小时。这一小时,对范宏大来说,真是受益无穷。说来也怪,父亲只是一介草民,一辈子没走出过汤沟湾,但他的眼界,比天还宽,比地还大。他说出的话,句句像刀,既捅在范宏大心上,也捅在别人心上。
范宏大的心渐渐开朗、轻松,这就是他急着找父亲的原因,父亲手里总有灵丹妙药,多重的心病,父亲一剂药下去,痛就减半。就在他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时,父亲忽然问:“下午来的三个人,是你招来的?”
范宏大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有几分得意地“嗯”了一声,没承想,范正义的脸色蓦然就变了。
“让他们以后离汤沟湾远点!”
地产商黄金龙和腾龙云并没见到范宏大,这一晚他们在龙凤宫过的很逍遥,开足了眼,也熬尽了体力。一切烟消云散后,他们然茫然,内心空虚到了极点。他们到汤沟湾,原本是有重大事情的啊,怎么就稀里糊涂睡到了风月床上?第二天睁开疲惫至极的眼时,阳光已经非常灿烂地照了进来,映得屋子里四处流彩。他们抖落掉身上的污尘,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要求跟范市长见一面,却被告知,范市长昨夜根本就没到汤沟湾,他去了省城,今天一大早又从省城回到了彬江。
“你信吗?”黄金龙问腾龙云。〖TXT小说下载:。。〗
“我信,你呢?”腾龙云反问道。
“我也信。”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但那声音真的不像是笑,比哭还恐怖。
比之他们,梁平安就更糟。梁平安昨夜是揣着梦的,春梦,多好的两位模特啊,两道大菜。被酒精燃烧着胸腔的梁平安决计豁出去,不管这两道菜是不是为他备下的,他都要尝,一定要尝。可就在他摇摇摆摆闯进两位模特的房间时,手机响了。梁平安本来想关机,不想让人打扰,一看是局长钱焕土打来的,酒立时醒了一半,接起电话,抖索着声音“喂”了一声,钱焕土说:“你马上回彬江,有要事!”
再好的菜也没口福了,像梁平安这种人,其实一生中也没多少口福。局长前面多个“副”,就等于多了一道咒,这道咒随时都可能念响,咒一响,你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成了别人吆喝的一条狗。
有时还不如狗。
梁平安连夜驱车往彬江奔的时候,并不清楚,他的人生已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他看见了黑暗,但他并没意识到,生命会从此一黑到底。
4
某种意义上说,生命真是一个黑洞。这个黑洞里到底藏了什么,事先你不一定知道,事后你也未必能看得清。
廖静然目前就困在这样一个黑洞里。
一连数日,廖静然都被各种各样的谣言围攻,先是说,向树声早就跟华英英有了那层关系,两人甚至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只是廖静然不同意离婚,事情才这么拖着。接着又说,向树声在彬江有很多个地下情人,华英英只不过是其中一位。还有的说得更露骨,向树声跟华英英既在床上合作,也在床下合作。华英英是向树声的小金库,向树声是华英英的保护伞,两人狼狈为奸,侵吞了大量国家财产。“土地风暴”横扫彬江,向树声怕东窗事发,名义上是带审计小组进驻金地房地产公司查账,实则是帮华英英做假账,洗黑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新鸳鸯蝴蝶梦,丢了两个人的命,也把彬江市审计局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彬江审计局目前已开始内部整顿,相关审计小组全部从被审单位撤出。
这且罢了,目前廖静然还管不到这些,单是丈夫的裸死案,就让她焦头烂额。
跟郑春雷谈完话的第二天,廖静然找到钟涛,开门见山问:“对他们的死,你有什么看法?”
钟涛沉吟一会儿,他知道廖静然一定会找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情况不掌握,不敢乱说。”
“我问的是直觉。”
“做警察不能靠直觉。”
“就当替我会会诊,把把脉,可以吗?”廖静然的声音忽然软下来。钟涛听到一个无助的人发出的哀求。他的目光静静地投到廖静然脸上,这是一位值得尊重和学习的前辈,他开始认真对待起她的每一句话来。事实上,钟涛对向树声裸死案,心中也有一大团疑惑。
“钟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更不敢相信他会跟华英英搅在一起。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问题她是华英英啊。”
对华英英跟廖静然家的关系,钟涛听过一些,按常理,向树声跟华英英真不该做出这种事,问题是他们做了,做得还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