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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铉放下酒杯,答道:“不。”
“朱棣愿意屏退手下,仅带五十亲卫进城受降,并非狂妄,而是信我所言。他认为铁铉是个读书人,不会行诈降这等下三滥之举。今日之事,若换了李大人投降,朱棣是断然不会相信,也不会进城的,因为若李元帅降敌,城中还有我与盛大人,作不得数。”
拓跋锋明白了,席间便仅铁铉,李景隆,盛庸三人,铁铉诈降诱朱棣进城,又以毒辣计谋算之,然而朱棣福大命大,还是逃了。
李景隆被不冷不热刺了句,怀恨道:“先前便说过,放千钧大石在城门上累赘得很,不如用弓箭射敌来的快。铁大人仍是失算了。”
铁铉淡淡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幸此次济南之围已解,下次再来,多半得拖到明年开春时了。”
拓跋锋眉毛一跳,朱棣打济南打不下来,回去了?
盛庸见铁铉马屁不受,软硬不吃,忙打呵呵道:“那位徐监军……”
铁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动,揶揄道:“人是李元帅要杀的,折子也是李元帅要递的,杀不掉,来日还请元帅多担待着了。”
李景隆打了个寒颤,想起徐云起居然没被算计死,万一过几日哭爹叫娘地跑回南京告御状,自己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朱允炆派铁铉前来时,本交代的是将云起押回京师,再作打算,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铁铉又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要如何交代?
盛庸插嘴道:“哎,大家都是为朝中效力,来日定将尽心竭力,除了那祸害,按老夫说,不如今日歃血为约,誓死守住这济南城,日后大军得胜,圣上问起,一同担了干系,也就是了。”
铁铉喝了口酒,淡淡道:“既是盛老有言,自将遵命。”说毕取来桌边银刀,划了手臂,滴入酒中,李景隆却是冷笑不动,显是又想到了争功邀赏之事。
李景隆道:“罢了,本将一人做事一人担,徐云起确是……”一句话未完,竟突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我”字来。
李景隆发着抖,手臂朝胸前回摸,铁铉眉毛一扬,吩咐道:“盛老请后退些许。”说着端着酒站起,将盛庸挡在身后。
盛庸只觉事情不对,却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从矮案前站起后,方发现李景隆胸口透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楼下乐娘吹曲子吹得婉转入神,只觉脖颈处温热,探手摸去。
绣春刀锋刃微微一转,喷了楼下乐娘满头血。
“杀人拉——!”女子大声尖叫,弃了乐器朝楼外逃去。一声起,另一声落,轰的一声二楼木板被一拳击出个洞!
拓跋锋轻身跃出,抽了绣春刀潇洒一甩,血如雨落,溅于铁铉杯中。
宝刀归鞘,李景隆尸身软倒,垂进洞内,砰的一声摔下楼去。
铁铉淡淡一笑,反手与盛庸碰了酒杯,仰脖喝干,掷杯道:“拓跋锋?”
拓跋锋正眼也不看铁铉,目光投向酒案。
铁铉眼角余光瞥向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弓,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空气近乎凝固。
二、一。
拓跋锋动手了!开始收拾桌上酒菜!
“……”
铁铉愣在当场。
拓跋锋以无比娴熟的手法解下上衣,抛在地上,继而于短短瞬间辨认出桌上哪些是肉,哪些是菜,选择性地取了烤鹌鹑,八宝鸭,银丝卷,鸳鸯五珍烩,四套宝。而对红嘴绿鹦哥,小葱拌豆腐等云起不爱吃的菜肴视若无睹。
只见杯盘疾影,碗筷交错,电光火石的瞬间拓跋锋已将战袍打了个结,朝背上一甩,负好,战靴将案几一蹬,脚尖挑起个咕噜噜转的海碗,稳稳当当扣在脑袋上。
拓跋锋一手将海碗朝上推起些许,露出双眼,蔑视地打量着铁铉,冷冷道:“铁铉?后会有期。”
继而转身朝楼下一跃,跑了。
“来人——!有——刺——客!”铁铉几乎是抓狂地喊出了这句话。
“呼哧,呼哧……”
“追——!”铁铉大嚷道。
潜心修炼多年,铁大人终于在这一刻破了工。
拓跋锋半身浸在水里,左扭又扭,矫健地避开身后飞箭,一手按着脑袋上那海碗,上了岸,夹着尾巴朝密林内仓皇逃去。
“哈哈哈——”云起捧腹大笑:“你脑袋上那玩意儿是什么……”
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包袱朝马背上一甩,翻身上马,长脚险些将云起扫下马去。
“快走!我杀了李景隆!”
云起先是一愕,转头望去,见到密林外的一双眼。
数名亲卫划着小船,于大明湖上轻飘飘打了个旋,铁铉站在船头,那旋力将其带得面朝密林内的二人。
箭上弦,弓被拉至一轮满月。
铁铉凝神,与云起对视。
云起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手,袖子一抖。
利箭“嗡”的一声离弦,准之又准地朝拓跋锋后背飞去!
蝉翼刀闪着雪亮白光迎上。
那一箭的劲风激得沿途桂树一颤,无数桂花离了枝头飘来。
漫天花雨中,冰蚕丝缠上了木箭。
拓跋锋吼道:“驾!”
冲力一扯,蝉翼刀回转,将那木箭切割成碎屑,云起笑着喊道:“铁大人!待我回去告御状,定诛你九族——!”
战马大声嘶鸣,离了密林,朝北方狂奔而去。
铁铉再架一箭,奈何已寻不见二人踪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发通缉令,沿途封锁上北平的道路,别被他俩跑了。”
“孤军无援,徐云起,拓跋锋,这次再抓不住你,我铁铉纵是被诛九族又有何妨?”铁铉阴冷地笑道。
拓跋锋亡命飞奔,本想带着云起,尽快与北军大部队汇合,然而山东以北方圆千里,却寻不到朱棣的半点足迹。
近十万北军竟是一夜间失踪了般。
南军领地上哨所则严加盘查,拓跋锋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奔向西北。
云起倒也不介意,俯在拓跋锋背后颠来颠去,睡睡醒醒,直至拓跋锋终于寻得喘气时机,确认摆脱了铁铉派出的追兵,方疲劳地寻到偏僻处歇息片刻。
拓跋锋把马牵到一处树下,倒头便睡,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全身带伤,实在是累得很了。
云起却已睡了个足,见拓跋锋挺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无聊得紧,肚子又饿,遂趴到其身旁调戏道:“师哥不疼我了?”
“疼。”拓跋锋迷糊道,把云起抱在肩旁拍了拍,哄小孩似地说:“师哥歇会儿,不成了。”
月色如水,人疲马乏,云起从不断咀嚼的马儿嘴里扯了根草,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打了个喷嚏,果真睡着了。
云起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拣来海碗,在那包袱里翻选,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装了一碗便吃了起来。
“连碗筷都没忘收拾……这傻子。”云起情不自禁笑道。
此处正是德、宁两州交界,接近朱权地盘,再朝西北走,便是朝廷逐犯一类的流放之地,云起小时候听蒋瓛说过,塞外风沙茫茫,冬天严寒,夏日酷暑,被流放的罪犯通常都活不了几年,官宦之家子女更易早夭。
云起吃着烤鹌鹑,十分满意,脑袋又东张西望,只坐不住,见大路对面有间农舍,牛棚里养了只牛,院子里又有口井,遂一拍外衣,起身。
这一起身,拓跋锋登时惊醒,紧紧抓着云起的手,峻声道:
“你去哪儿!”
云起反被吓了一跳,讪讪道:“菜太咸了,去讨点水喝。”
拓跋锋吁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难受,屈起一脚勉力站起:“我去,你别乱走。”
“那儿有头牛,要牛奶喝。”云起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哦。”拓跋锋应了,蹑手蹑足翻进农舍栅栏内,云起道:“用的着么?你敲门就是……”
拓跋锋“嘘”了下,小声道:“危险。”
拓跋锋靠近牛棚,牛闭着眼,悠哉游哉嚼着干草,拓跋锋于是把空碗放在地上,蹲了下去,伸手到牛腹下去挤奶。
摸了个空。
拓跋锋朝侧里挪了些许,摸到了,用力一挤。
“哞!”那牛瞬间停了咀嚼,双眼一睁。
拓跋锋漠然道:“你是公的?”
“云起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勃然大怒,转身一角挑破了棚栏,拓跋锋拔腿就跑,吓得朝云起飞奔而来。
“……”
云起还没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拓跋锋已被牛追得疲于奔命,好容易冲到树边,拎小鸡一般抓着云起上马。
“哞!!”
“驾!”
“怎么回事!”
“快走啊——!驾!”
马缰还绑在树上,拓跋锋忘了。
“什么人!”
“偷牛贼!”
连番叫喊已惊动了农舍主人,那时间屋内匆匆有名农妇奔出,抡了屋前锄头便尖叫道:“当家的——!有偷牛贼!”
“我们不是……哇啊!”云起仓皇大叫。马匹受了惊吓,不住猛挣,将云起与拓跋锋甩了下马,摔成一团。
战马瞬间挣断了缰绳,飞也似地逃了。
这下好了,云起甫一起身,便又被冲过来的牛吓得大叫,拓跋锋忙抱着云起让他上树,好一番忙乱中,云起赫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家……”
“张勤?”云起讶道。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手持镰刀,将女人护在身后,此时听声音便愕然道:“云哥儿?还有……头儿?你们怎到这处来了?”
农妇躲到张勤身后,张勤急急忙忙出来,赤着脚,穿着过膝的麻裤,上前牵开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起与拓跋锋。
——卷三 呼风唤雨符 终——
卷四 玉扳指
征夫浊泪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蓝沫低声骂了句,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往里注了点清水,云起借着油灯,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