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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拓跋锋已截住话头:“师弟,你不是要去换银子?”
云起略一沉吟,心意相通,便知拓跋锋要自己脱身出城求援,便道:“如此便告罪暂辞。”说着不再耽搁,放下筷子,抽身而退。
徐辉祖阅人无数,自知面前拓跋锋才是高手,便任由云起离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道:“你唤何名?”
拓跋锋凝视徐辉祖,目光锁定了他全身的动作,嘲道:“见过二舅。”
徐辉祖终于觉察不妥,沉声道:“你是我大姐家的人?”
拓跋锋点头道:“好像是。”
徐辉祖眯起眼:“好像是?为何唤我二舅?”
拓跋锋拈着筷子,朝云起离开的方向点了点,一本正经道:“你最小的弟弟是我媳妇,所以唤你二舅,就刚才离去那个……”
“……”
徐辉祖彻底崩溃了。
云起一路奔跑,犹如白夜中的雪豹,时近二更,小雪铺满了京城要道,一行足迹在荒凉的街道中显得突兀而扎眼。
城门还未开,朱棣的大军更没有消息,蒋瓛已离京,该去哪里求助?
拖得越久,便越凶险,拓跋锋尚不知是否二哥之敌,然而两人若真打起来,拓跋锋必定留手不敢尽全力,而徐辉祖却是京城大将,要擒获或格毙拓跋锋方罢休。
云起在近城门的一条巷子内喘息片刻,听到民宅中传来女人与小孩的对话。
“爹还没回来……”四岁小孩儿奶声奶气道:“娘,这就包饺子了么?”
女人笑道:“你爹在宫里,陪着皇上,方誉乖,今儿就咱娘俩吃饺子了。”
“肉饺子,爱吃不?”
“肉饺子……”
“是呀,方誉爱吃吗……”那少妇一面包着饺子,一面哄儿子。
姓方的,方孝孺家?云起转身窥视房中人,方孝孺家徒四壁,简陋无比,年夜饭也霎是寒酸,仅一盆肉馅,妻子正擀着面皮。
方孝孺那独子却长得水灵可爱,云起看了一会,意识到不能再拖,于是摸出炭条,在方府门口写了个云字,转身朝着皇宫奔跑。
找锦衣卫弟兄来帮忙?云起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然不久前才被张勤背叛过一次,令他忐忑无比。
又或者是刺杀允炆?云起想到另一条可能的办法,若是允炆有危险,徐辉祖定会迫不及待回宫,如此也能解了拓跋锋之围。
该死的朱棣怎还不来?云起终于跑到皇宫后门处,扶着墙喘了片刻,心内叫苦,只要朱棣早一刻来攻城,徐辉祖便无暇他顾,势必率军迎敌,如此麻烦自解。
顾不得这许多了,云起翻上宫墙,唯今之计,只有先寻对策。
云起躬身,锦靴沾地瞬间,激扬起无数雪屑,继而背后远方传来“轰”的一声。
炮弹呼啸着冲进城内,酣睡中的金陵城在那一刻醒了。
朱棣兵临城下,万炮齐发,最后的攻坚战开始。
终于来了,云起松了口气,缓缓起身,掏出炭条,朝锦衣卫大院内走去。
南京陷落
锦衣卫大院内空无一人。
云起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下意识地捂住怀里那几张银票。然并不回头,捏着炭条,在大门上落笔。
“你何时回来的?”
“外头正打城,荣哥儿,你不去守着皇上?”
荣庆道:“云哥儿,朝廷上下都说你叛了,真叛了?”
云起略一沉吟,点头道:“允炆赐毒酒要杀我,不叛,像我爹那般站着等死么?”
云起笔力遒劲,挥洒自如,将字留在门板上,继而微微低下头,看到朦胧的雪夜之光,将荣庆的影子投在脚边。
荣庆一手按着刀,右手微微发抖。
“你既叛了,何苦回来?”
“放不下你们。”云起漫不经心答道:“我不在的时候,允炆对你们如何?”
荣庆答道:“和从前一样。”
云起吩咐道:“你去把锦衣卫的弟兄们唤回来,大家在院里歇着罢。”
荣庆应声,却不见挪动脚步,四周安静无比,唯有小雪飘落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远方传来大军交战的呐喊,大炮齐鸣,一道火光席卷了半边天幕,将京师的夜染得昏红。
“荣哥儿。”云起并不转身,空旷的院落中,景物忽地模糊了些许,而后恢复清晰,如同缺血带来的眩晕感:“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荣庆紧张地问道。
云起疲惫道:“当年蓝玉的事。”
拓跋锋张开双臂,犹如雪夜中的一只灰鹰,在房顶间纵跃,徐辉祖紧追不舍,一身白袍于雪中飘扬。
剑锋到了背后,拓跋锋一手按地,翻了个跟斗,两脚划出漂亮的弧度,武士靴激起纷扬雪粉。
反手,亮剑!
铮铮铮三声响起,一气呵成,徐辉祖手臂酸麻,被震得退了三步,拓跋锋抖开七星沉木,一股大力粘着徐辉祖的膂劲,将其横甩出去!
拓跋锋唰唰两剑刺去,嘲道:“城破在即,二舅不去守狗皇帝,反缠着我做什么?”
徐辉祖挽了个剑花,柔剑秒到毫厘地抬手一圈,绵力化去拓跋锋刚猛剑式,喝道:“擒贼先擒王,投鼠忌器,今日拼着宣德门告破,也须先拿下你!”
拓跋锋双目沉静如水,单手前伸,挑衅地朝徐辉祖招了招。
徐辉祖勃然大怒,正要挺剑前追那瞬间,一炮离了城外炮口,呼啸着冲进城内,将二人立足之地轰得粉碎!
二人身前隔着一间燃起大火的民宅,宅邸内哭喊之声不绝。
拓跋锋答道:“锋不过是个侍卫,没人在乎,想抓我当人质,太也抬举我了。”
徐辉祖沉声道:“我那小弟在乎你便足矣。”
拓跋锋问道:“你说什么?”
徐辉祖怒道:“仅云起一人,心系你性命便足矣!”
拓跋锋正是想听徐辉祖再重复一次,当即大喜道:“二舅说得好!”
“……”徐辉祖无言以对。
徐辉祖正要冲上前,拓跋锋却覷这空荡转身便跑,开足马力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锦衣卫是皇上身边最受倚仗的亲信。”云起认真道:“从太祖皇帝到允炆,有何不方便交予臣下的事,俱是锦衣卫去办的。”
荣庆答道:“不过是群狗腿子罢了。皇上的事一向令锦衣卫树敌众多……”
云起道:“所以如果要构陷臣子,这事儿定是不能明着来的。只能靠亲信去做,比如说蓝玉案。”
荣庆沉默不答,云起又问:“先帝在位时,办蓝玉一案,遣我与老跋去查,其中机关繁复,颇费了我俩一番脑筋……”
荣庆忽道:“所以你将勤哥儿放走了?”
云起嘴角略翘了起来,并不正面回答荣庆的问题,反饶有趣味道:“皇上要陷蓝玉谋反,派人埋下伪证,再派锦衣卫正副使前去查明,于是抄了蓝玉全家,株连两万余人……”
“那不是挺正常的么?”荣庆打断道:“有什么蹊跷?”
云起漫不经心道:“按道理说,当时我与老跋是先帝的亲信,那么,先帝派去陷害蓝玉大将军的人,又是谁?这便是蹊跷。”
荣庆退了半步,踏在雪中,发出“沙”的一响。
“云哥儿,你说锦衣卫弟兄里有奸细?”
云起一哂道:“奸细二字,言过其实,太祖疑心病重,连我与老跋,蒋师也信不过,可以理解,不过是个暗桩,做臣子的小心本分,不触到逆鳞,也没什么打紧。私放张勤,本是云哥儿的错,但师哥蹲监牢里,赐下来那杯毒酒,我可就想不明白了……”
“……再细说起,先帝仿佛把这暗桩留给了黄太傅,或者说是皇上?”云起冷冷道:“荣哥儿,这些年里,你便一点也没察觉么?”
荣庆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没有,你怎知道先帝将那眼线交给了皇上?”
云起缓缓道:“因为允炆要杀我时,铁铉手里捧着锦衣卫的尚方宝剑。”
“我离开京师那会,将尚方宝剑交给了谁?”
“荣庆!”
云起一声怒喝,转过身,荣庆瞬间拔出腰际绣春刀。
云起右手掷出那炭条,左手一翻,拔出佩刀,反手挥去,与荣庆“叮”的一声,双刀互碰,迸出火花。
荣庆咬牙喝道:“云起!跟我去见皇上!”
云起横刃斜掠,洒出一片雪亮的刀光,荣庆起刀挡架,云起勃然大怒道:“果然是你!”
云起刀式与拓跋锋大相径庭,拓跋锋刀路大开大阖,以膂力劈砍,走的是刚猛之路,云起刀招却是诡异多变,起刀,落刀时角度刁钻蛮毒,荣庆登时不支,连连败退。
荣庆吼道:“云起!你身为臣子,不忠不义!你父是开国功臣……”
云起干净利落地一挥,收刀,借着巨大冲势侧肩,将荣庆撞得飞出院外。
荣庆两脚猛地一蹬,摔到树旁,翻身时手中却多了一把火铳,指着云起。
“随我去太和殿。”荣庆喘息稍定,道:“太傅知道你会回来。”
云起手腕微微反转,荣庆便威胁道:“别动!收起你那劳什子暗器!否则杀了你!”
“识相的便走在前头……走啊!”荣庆勃然道:“别妄想再逃!”
云起冷笑道:“皇孙还想见我一面?”
荣庆答道:“这时间还想着皇孙会饶你?实话告诉你,徐云起,太傅要将你捆到午门外……千刀……”
“……万剐。”拓跋锋平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荣庆手指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脑后重剑挥出,面前一片雪白的蝉翼刀飞来,前后夹击,冰蚕丝缠住火铳,遥遥一扯。
“砰”的一声枪响,火铳朝天而发,荣庆眼前一黑,被拓跋锋敲中后脑,昏倒在地。
云起抹了把冷汗,道:“别杀他。”
拓跋锋收剑回背,淡淡道:“舞烟楼外面埋伏了探子,都知道咱俩回来了。”
大火吞噬了南京的主街道,厮杀呐喊不断接近,云起知道城破了,朱棣,朱权两兄弟已攻至内城。
“走罢,去与大军汇合。”拓跋锋伸出手。
云起静了片刻,道:“二哥呢?我想去午门外看看。”
烈火沿着皇城一路烧来,长庆宫,慈延殿,养心宫接二连三垮塌,太和殿外筑起了三道防线,午门卫于内城门口拼死抵住朵颜三卫的冲杀,一道巨大的铜闸拦在午门外,广场上则是四十七名锦衣卫,整了队列,一字排开,各个佩绣春刀,穿飞鱼服。
再朝内递推,朱允炆站于台阶最高处,身周围着密密麻麻的太监。
黄子澄嘴唇颤抖,惊恐地看着那扇门,铜闸乃是朱元璋亲自监工浇筑,足有两千斤重。
朱允炆反而平静下来,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曙光再有半个时辰便要降临南京,又是新的一天,然而他的人生,马上就要结束了。
云起与拓跋锋一路穿过后宫,在御书房外停下了脚步。
“看什么?”拓跋锋歪着脑袋,左看右看。
御书房正中央挂着一副字,首书: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云起忽道:“先帝死时的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说的什么?”
拓跋锋茫然道:“不懂。”
云起喃喃道:“他说,刘基的烧饼歌……”
拓跋锋道:“这副字就是烧饼歌?”
云起点头道:“昔年太祖用膳,刘基得召入宫,太祖以碗覆一物,令刘伯温掐算……”云起转身进了御书房,站在题字下仰望:“这该是胡惟庸的字,胡惟庸是太子朱标的老师。”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拓跋锋笑道:“便是烧饼?”
云起点了点头,道:“碗里便是先帝咬了一口的烧饼。”
“防守严密似无虞,只恐北燕飞入京……”
云起不禁背脊汗毛倒竖,退了一步:“师哥,你记得这字是……何时挂在这里的?”
拓跋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