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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对头风病研究得怎么样了,华丹以前就有这毛病。我记得她每次背药谱的时候都会犯——那药谱还是丹丘生你抄的呢,笔迹很烂啊,你最近有没有练字?可不要再被华丹嘲笑了。”
郭嘉对着他们两个,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琐事,垂着头用指头在沙土地上随意勾画着,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说了半天,丹丘生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郭奉孝!你还有脸提华丹,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死!她若不死,我们又怎么会被师父阉……”最后一个词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郭嘉似乎一下子从梦中被惊醒,他缓缓抬起头来。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说不出来话,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郭嘉居然已经泪流满面。那个谈笑间可退百万大军的浪荡子,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无声无息,只能听到泪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丹丘生和岑夫子发现,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女子的画像。这画像是用指头勾勒而成,寥寥几笔,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韵,描出了那灿烂如朝阳般的笑靥。任何人看到这画像,都会油然生出感慨:作画者一定是时时把她放在心上,时时念着,才会描摹得如此传神。
一时间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出口劝慰,还是破口大骂。郭嘉把身子向后靠去,软软靠在一根支柱上,任凭泪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脸一瞬间老了许多,仿佛这些天积累的疲惫一下子乘虚而入,打碎了他从容的外壳。
帐篷里一片寂然,过了许久,郭嘉才如梦初醒,淡淡说道:
“这些年来,一共有十六个同学先后来刺杀我。我每次都能擒获他们,却一个都没杀,反而任其离开,哪怕他们会卷土重来我都不在乎——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哼,你内心有愧!”丹丘生道。
“不!是因为我舍不得!”
郭嘉站起身来,谨慎地后退,唯恐把沙画弄乱:“你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里,都有华丹的影子。每次你们前来刺杀我,都能唤醒我关于华丹的一段记忆。如果把你们赶尽杀绝,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阵愕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过,郭嘉的理由居然是这个。
“如果不是你们时常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怨毒地叫嚷着要复仇,我怕我真的会忘掉她。”郭嘉的视线越过两人的肩头,望向虚空。他的身影,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独。
岑夫子“呸”了一声:“说得好听!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那等禽兽之事!”
郭嘉微微一抽搐,似乎被刺伤,神情旋即又恢复过来,冷冷道:“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评价。我对你们,可从来没什么愧疚。你们怨毒越深,我见到华丹的机会就越多。”
“你!”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眦欲裂,拼命挣脱绳索要过来拼命。郭嘉微微一笑,一脚踏在沙地上用力一抹,只是一瞬间,女人的画像消失了,刚才那个哀伤的郭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个郭嘉——从容、睿智,而且有着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
“是蜚先生让你们来的?”
“只要能杀死你,就算是做猪做狗,我们也心甘情愿。”岑夫子嚷道。
“你们既然潜伏在曹营这么久,接近我的机会很多,为何到现在才动手?而且还是针对曹公而不是我。”
“只是杀死你远远不够解恨,我要杀死你效忠的主君,看着你的事业一点点坍塌!”岑夫子豁出去了,肆无忌惮地大叫,“我们投奔了蜚先生,因为他答应会给我们一个完美的复仇!”
他的声音震得帐篷都微微发抖,而郭嘉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完美的复仇?在我郭奉孝面前,你们只能在失败和屈辱的失败之间选择。”他说得无比自信,也无比骄傲,熊熊的战意从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身上燃烧起来。
“华丹是我的逆鳞。他既然拿你们来做刺客,说明他已做好了承受我怒火的准备。”说到这里,郭嘉的手臂高抬伸直,食指直指北方的某一个方向。
“蜚先生……不,也许我该称呼你的本名——戏志才,就让我们在乌巢做一个了断吧。”
◇◇◇◇
入夜以后,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残酷战事终于结束了,双方像两匹精疲力尽的野兽,无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伤口。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许多没来得及收殓的尸体还横在军营内外,不时还有垂死的士兵发出惨呼,却没人敢上前帮他,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敌人就会从黑暗中射出一箭。
在一辆残破的霹雳车旁,杨修捡起一块断木研究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扔回到地上。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为了汉室,可是死得干干净净。”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语气里有些伤感。杨修却毫不动容,冷冷地说道:“自作主张就是这种下场。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说一声,我们可以取得比现在好百倍的结果。”
凛冽的杀意从他身后传来,杨修却浑不在意,挑衅似的回过头去:“说起来,为何你没参与这次刺杀?”
对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这是徐他的复仇,我不能参与。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尊严。”杨修不以为然地抚弄着手里的骰子:“既然你不下注,又何必纠结桌上的输赢。”黑暗中半天没有声音,似乎离去,又似乎哑口无言。
杨修忽然开口道:“你可知道徐他为何失败?这事与你倒也有些渊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点被你杀掉的那个孩子——从北边回来了,正好从这个营盘进来。我和张绣立刻将他送去中军营。据说就是他指认出徐他的身份,导致整个刺杀行动功亏一篑。”
“哦,那个小孩子啊。”王越在阴影里发出惊叹,随即呵呵一笑,“我当初见到他,就觉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胆识。”
“呵呵,后悔当初没在剑上多使一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听你父亲的要求搅局,我已经得手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
杨修听到“父亲”二字,嘴角抽动一下:“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做法,我们这一辈有我们这一辈的责任——对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远之就是。”他不愿在这个话题过多探讨,立刻转开,“你来曹营,恐怕不是凭吊弟子这么简单吧?”
“蜚先生让我来查明,那个叫刘平的汉室使者到底在哪里,自从白马城后他就失踪了,你一定清楚。”王越这时候还不知道刘平已经在袁营现身。
杨修沉吟起来。他和刘平的联系也已经中断很久了,就连徐福都找不到他。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归,才让杨修重新看到希望——尽管曹丕立刻被接进中军,杨修没机会去询问,但他猜测刘平应该也不远了。不过这些事没有必要跟王越说,对方有求于己,正是开价钱的大好机会。
“你们想知道刘平的下落,很简单。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以后,我会告诉你。”杨修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由得兴奋起来,抛动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王越冷哼一声,非常不满:“你可要想清楚,你们杨家的情分,只够让我再做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就一件事。此事若成,以后就不必再烦你什么了。”杨修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旨声明,刺杀曹操或者郭嘉就别想了,他们的防卫现在太过森严,我没送死的兴趣。”
杨修道:“不,我要你去杀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杨修两只细眼一睁,迸出一道寒光:“贾诩贾文和——那是一个病弱老头子,对你来说总不是件难事吧?”
王越没有立刻回答。贾诩的名声他也知道,一个百病缠身却活到现在的老家伙,一个连郭嘉都不愿意轻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雾霭,教人无法看清楚。对付这种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后行。
“你确定杀死他对你会有帮助?”王越反问。
“总要赌上一赌。”杨修说。
杨修现在一门心思要从张绣口中探出那个宛城的秘密,而贾诩是张绣敞开心扉的最大阻碍。只要他一死,张绣在曹营最大的依靠就没了,那个家伙将别无选择,只能对杨修坦承。
让王越去杀,可谓是一本万利。胜了,汉室这方便可少一个可怕的对手;就算失败,刺杀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边的人,跟杨家没任何关系。
杨修见王越还有些迟疑,又不急不忙抛出一句:“蜚先生动员了这么多资源,结果还是刺杀失败。如果你能带回一位名士的人头,想必他在袁绍那边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王越终于被说动了,答应下来。杨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听说你在乌巢那边搞得风生水起,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你果然对蜚先生是尽心竭力啊。”
他半是讥讽半是试探,王越却未动怒,只是冷冷道:“他有为我弟弟报仇的能力,你们呢?”
杨修没回答,当然,王越也没指望从这只小狐狸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黑暗恢复了平静,隐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杨修在霹雳车旁伫立了一阵,喊了一句“徐福”,往常徐福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可这次却没有。杨修愣怔一下,又喊了一句,四周仍是寂静无声。
“哼,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唤出去了。”杨修厌恶地耸耸鼻子,“算了,反正叫来也只是听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么杨家情分,杨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赐给我的。老一代的家伙,都是这么古板。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过时了。”
杨修自言自语把骰子收好,一脚踢在霹雳车的残架上,几乎把整个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转身径直离开,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与杨修相见之后,王越在曹营里又潜伏了一阵,终于摸清楚了贾诩的居所。这个老头子很懂养生之道,每天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闲多了。他身边的护卫虽多,但那些护卫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子。
王越观察了许久,决定把动手的时间定在酉戌之交,因为他发现贾诩在这个时候都会独自在帐篷里熬一种药,那药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围的卫兵避之不及。于是他耐心地伏在一处距离营帐不远的柴禾堆里,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当营内梆子声敲过四下以后,王越慢慢从隐蔽处伸展开身体,悄无声息地接近贾诩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药味准时弥漫而出,卫兵们捂着鼻子极力忍受,根本没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条蛇一样慢慢靠近帐篷。当他的双手已经可以碰到篷布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眉毛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访客?
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十几名护卫。这人的身影颇为熟悉,可光线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这人走到帐篷前十步的地方,毕恭毕敬道:“请问贾将军可曾歇息?”访客声音稚嫩,应该还是个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贾诩的声音从帐篷飘了出来。曹丕也闻到那股异味,但他只是用指头轻快地在鼻前一挥,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请教您些问题。”曹丕恭敬地说道,语气却强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