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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就这么滋生了要为自己做一副老材的念头。他选了十一筒又大又结实的杉木,按师傅生前的规矩,烧香敬神,杀鸡洇血,然后开斧动工。没几天,老材就圆墨完工。半年后,老材干爽够了,四爷又跑去请严漆匠来刮灰上漆。一连上了三次漆,四爷才罢休。还嘱托伐木场当工人的儿子,若看见好杉木,弄几根到家里来,好给老伴也做一副。不想儿子一去数月没打转,连怀上小孩的妻子都顾不得回家看一眼。给老伴做老材的事,只好搁到一边。
这天四爷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歇,心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午后他走出槽门,远远望见村口走来一群人,最前边抬着一样什么东西。至近前,才知道是一个血糊糊的人,竟是四爷的儿子。是一棵大杉树压死的,压得很狠,脑壳压扁了,脑汁白花花溅出去好远。四爷一声不响,让那群人把儿子抬进槽门,然后拿了两张纸钱,将儿子那惨不忍赌的面容罩住。伐木场头头问四爷有啥要求,四爷说,他让出自己的老材,伐木场的人把那棵压死儿子的杉树给他抬到家里来,他好重新为自己做一副。
就这样,四爷用自己的黑漆老材,体体面面葬了儿子。很快,伐木场的人就把那棵大杉树弄了回来。那杉树简直大得吓人,第一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六筒杉木才做得了的棺盖和棺底。第二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四筒杉木才做得了的两向棺墙。老材很快做就,四爷又取下挂在门角的土漆,请严漆匠给上了漆。
四爷的老伴,因为儿子的不幸,再也挺不住,此时已倒在病榻上。一病就是两年,第三年春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四爷把自己这第二副老材给了老伴。
此后,一晃二十余年,孙子都长大成了家,四爷却一直提不起给自己做老材的劲头。今年,孙媳妇已怀了小孩,四爷心里一高兴,给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做了一架摇床。摇床做得很漂亮,连四爷自己都有些爱不释手,有空就要抚着摇床轻轻摇几下。一摇一摇,四爷的胸腔里就有一样欲望渐渐强烈起来。不是么,一个新的生命临世时,是多么的稚嫩,多么需要一架摇床的爱护!而人老了死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用村人的话说,便是上路了。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不是同样需要保护么?这件保护品,就是一副老材,并且也只能是一副老材。
四爷于是崭上最后一把老劲,扬起斧头,为自己做了这第三副老材。
既然做了,就理所当然要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好说话,一请就丝毫不打折扣,走进了四爷的槽门。
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浑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透亮。漆香格外温润清馨,犹如大媳妇刚洗理过的发丝里透出来的气息。门槛外青石板旁边的那架摇床也上了漆,徒然间就比原来多了一份鲜活。
四爷端过一把竹椅,请严漆匠歇着,尔后从身上掏出四元多一包的白沙烟,递将过去。严漆匠也不客气,接烟于手,叼在嘴上,又伸长脖子,把烟头戳到四爷划燃的火上。
“四爷,你这老材,恐怕……”严漆匠悠悠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眼睛似开似合,表现着神秘,“恐怕是漆不得的。”
“严漆匠,你就别打趣了。”四爷笑嘻嘻地说。
“一漆,你就难得占份了。”
“我这半入土之人,谁还抢得了先?”
“刚才,我烧纸的时候……”严漆匠又悠悠吐出一道烟雾。
“不,不会的。”四爷显得很自信,对严漆匠的话毫不介意。
“这老材,是我漆过的老材中极少见的一副,这么好的老材,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春牛来罗,春牛来罗!”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打断了四爷和严漆匠的话。只见一群光脚板小孩,簇拥着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头,挤进了槽门。老头脚上穿着缺了鼻头和断了屁股的草鞋,衣服丝丝缕缕,袖口破到了肘子上,格外邋遢,油巴巴的,光可照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两头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举着用长形萝卜做的有头有角、有四脚有尾巴的“春牛”,兀自走进四爷的堂屋门。同时口中念念有辞:
一进槽门二进厅
三进堂屋来送春
今年雨水好
耕种有十分
一日得蚕九日得辛
财也发来人也兴
念毕,将春牛往家先牌位上摆端正,再装模作样作了三个大揖。
这老头是远近闻名的十只瓢。这是人家根据他十个指尖上的纹路,给取的美称。因为他的十个指头没一只是箩,都是瓢。十只瓢自己亦常眯了双眼,得意地炫耀:“手有十只瓢,一辈子吃不了,也用不了。”十只瓢竟真的四季不沾阳春水,就靠着给人吹唢呐、唱葬歌和送春牛这类松活路子,清畅畅很活了几十年,惹好多人艳羡得直流口水。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十只瓢凭着自己那十只瓢,早成了村上的首富,就是这几年到深圳、海南做过生意回来的人,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一位老妇人作证,有一次她在镇上看见,十只瓢将褡裢里的粑粑、豆子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倒出来,一下子就换了二三十元亮花花的人民币,说不定十只瓢家里的每一个屋角,每一块天花板,都塞着一把一把的票子哩。
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动作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他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颤颤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瓢将肩上的褡裢扶扶,迈出门槛。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停了停,就高高抬了腿脚,走向禾堂上那闪映着漆光的老材。
“哎呀呀!四爷你好能干,好福气!我十只瓢走村串户,见得不少了,可从没见识过你这么上好的老材哩。”十只瓢站在老材旁边,大惊小怪地嚷道。旋即又转向严漆匠:“你严漆匠到底是严漆匠,这手活绝了,绝了!”
十只瓢这几句信口道来的口水话,早将四爷和严漆匠逗得眉开眼笑。
“先让我试试吧!”十只瓢忽然间突发奇想,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但见他迅速取下肩上的褡裢,上前攀住油漆未干的棺墙,屁股一翘爬将进去,然后放倒身子,躺下来。
四爷和严漆匠觉得蛮有趣,高声笑骂道:“十只瓢,你这不得好死的,造什么孽哟!”
“舒服,舒服!皇帝老子的龙床,恐怕也没这么舒服。不长不短,不不窄,四爷你一定是量着我的身子做的。”十只瓢美美气气躺在里面,口中乱叫:“我三十大几讨婆娘时,第一次爬上婆娘的肚皮,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山坳上的夕阳已经坠了下去,禾堂上一下子黯淡起来。茶堂屋里,栗柴火哔哔剥剥爆着火花,鼎罐里那半边猪头肉,则飘出馋人的香味,诱诱惑惑,在空中招摇着。
“十只瓢,你出来吧。要不,我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盖上。”四爷喊。
“我不出来啦。四爷,你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给我盖上吧!”十只瓢在老材里面应声道,那声音好沉,好醇,好厚,像发过酵似的。
断黑时分,四爷喊几个年轻人合好棺盖,把老材移进了草屋。又留住十只瓢,一起喝湘泉酒,吃猪头肉。十只瓢求之不得,将肩上褡裢往门槛上一扔,就上了桌。
酒过三巡,严漆匠说道“十只瓢,你莫总念着四爷的老材,该自己做一副,免得日后烂骨头烂尸身的,没东西收拾。”
“我嘛,感谢你严漆匠的美意。”十只瓢叽咕一声,咽下一口湘泉。赶忙又用筷子夹一块猪头肉,呼啦塞进张得天宽的嘴巴,猛嚼数下,吞吞吐吐转动起舌头,“十只瓢,吃不了,也用不了。自己不做老材,今后同样会有上等的黑漆老材供我受用的,保管不得烂了尸身在路边,鸡啄狗拖。”
四爷和严漆匠就跟着笑了。笑得很得意,很开心,笑得酒气和饱嗝,纷纷从撑着猪头肉的嘴巴里往外直喷。
这顿酒肉,三位老头细嚼慢咽,磨蹭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离桌散去,那份心绪,那份醉意,竟如这月夜一般恍惚,迷离。
之后,四爷的黑漆老材就一直在草屋里搁着。四爷的日子,因有了这副老材,便过得蛮安稳,蛮自在。有事没事要到草屋去蹲上一会儿,瞟瞟黑漆老材,脸上显出那神奇的从容、宽慰和超然之色。
的确,从四爷那还算硬朗的身子骨,没法看出他会在短期内用得着这副黑漆老材。倒是那未曾为自己准备下一块木枋的十只瓢,忽然病倒在床上,自此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天,看起来已是十只瓢最后的时光。他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奄奄一息,行将落气。十只瓢没儿没女,就那位三十大几娶进屋,且耳有点背的婆娘守在旁边。听说他就要去了,几个侄儿才拢了身。他们一个劲地摇晃着十只瓢,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比方说,在哪些地方放着账。
“你唱葬歌,送春牛,吹唢呐,换得那么多钱物,都放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总不能带到阴曹地府去吧?”满屋子都是叽喳声。这些人一门思念着十只瓢的积蓄,至于他断气后该用什么东西裹尸,却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
十只瓢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巴僵僵地张着,发不出一丝丝声音。眼睛散了光,弄不清他是望着屋顶的哪一个地方。窗外的白光渗进来,在十只瓢死灰一样的脸上凝固着。
十只瓢的婆娘开头只顾傻傻呆呆在一旁抽泣,这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起身出屋,端来一把梯子,翘首往那天花板上爬去。不一会儿,她就从梁木后面搜出样什么东西。待她沿着梯子爬下来,大家才看出是两只黑色长统靴。便感到甚是奇怪。只有在场的老年人似乎还记得,这两只长统靴是当年张财主的儿子从南京带回来的,土改那阵分给了十只瓢。斗争会上,十只瓢还穿着它踢过财主小老婆那又肥又大的屁股哩。只是没想到,十只瓢这位平时连尸身骨头都不思收捡的懒鬼,如今却还收藏着这两只长统靴。
十只瓢婆娘将两只长统靴拿到十只瓢床前,倒提过来,往床上就是一抖。立即就有无数钞票,陆续从统靴统里面掉落下来,铺了半张床,差点把十只瓢的头脸都盖住了。分票,角票,元票都有,皱巴巴软塌塌的一张,还有少量硬币。
众人帮忙齐好,一数,竟有八百挂零。
“四爷……”十只瓢的嘴唇这时突然颤动了一下。脸上依稀浮上一丝表情,呆滞而灰暗的目光好像隐含着一种不泯的企求和希冀。接着,喉头一滑,含含糊糊挤出一串字音:
“四——爷——黑——黑——黑漆——老——老材——材……”
尔后,十只瓢头往枕边一歪,眼睛一闭,断了最后一口气。
众人愣了一阵,终于还是弄懂了十只瓢的意思。待落气纸一烧,大家便七手八脚,把钱币重新塞进这两只长统靴里。然后,一致推十只瓢侄儿中唯一的一位高中生,提了长统靴,出面去向四爷说情。
四爷的孙媳已经分娩。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伢子。四爷便把那架漆得黑亮的摇床,搬到门槛外的青石板上面,仔仔细细擦抹一番,好给小曾孙使用。四爷那昏花的老眼,竟也生出些许鲜活的光亮来。
高中生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