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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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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抛出去又接住,视线跟着上下移动,莫青荷抬头一看,脸色都变了,正是自己赌气送给她的钻石戒指,小甲虫大小的方形钻石被阳光耀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一下下在她的手心跳跃。

“还你,我不要别人戴过的东西。”那光灿灿的小东西划出一道曼妙的弧度,径直朝旁边的门框飞来,莫青荷吓得飞身扑出去救,两只手来回抛了半天才终于紧紧将它攥在手心,安妮的脸背对阳光,两瓣嘴唇像涂了血的月亮:“你留下来没有好果子吃,他们不会再信任你了。”

莫青荷装作听不见,将戒指放回口袋,淡淡道:“我隶属作战部队,不受老谢管辖。”

她冷笑一声:“情报网无所不在,现在我们用两条腿传递消息,但用不了多久,有军队的地方就有无线电波,情报的主宰者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莫青荷被她抢白了一顿,有点莫名其妙:“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说服你,离开延安。”

“为什么?”

安妮不顾他的反对,跟他并肩坐在门槛上,伸出两条瘦长的腿,高跟鞋相互磕碰:“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莫青荷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安妮嗤笑:“你可以说,受过高等教育,天真烂漫,生性不羁。”

“你也可以直说,疯疯癫癫,没羞没臊,像个神经病。”她转过脸,等着莫青荷的反应,莫青荷果然忍不住笑了,安妮也跟着乐:“我参加革命,不是为了信仰和牺牲,而是为了快乐。”

“我喜欢延安,延安是自由之地,但沈先生比你的目光更长远,天下没有绝对的自由和平等,我一直怀疑,我们奉行的原则,有一天会成为比皇权更严苛的束缚。”她抿着嘴唇,阳光在她的侧脸勾画出一道好看的线条,“留下的人够多了,往后还会越来越多,我想,应该有人替我们实现生命里缺失的另一部分,当我们处在最严苛的环境里,能对自己说,至少有人远离了这一切,有人在沐浴着阳光,享受着真正的爱情,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的脸朝向西北,露出莫青荷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我听说过你师弟的事迹,有时我觉得比起那些打了鸡血的老文盲,我更像他,你的师弟如果还在,他也会同意我的话。”

莫青荷闭上眼睛,阳光穿透薄薄的眼皮,将视野映成一片鲜红,一股热流在他的身体里游走,悲伤而激昂,如千万根细小的钢针涌向他的头皮,涌向每一根手指的指尖,安妮的声音分外柔和:“外国有这么一句话,日光之下无圆满。”

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迎着晃眼的光线:“你相信我们能赢?”

“能。”她点了点头,“决定胜负的不是军事力量,而是民心。”

莫青荷右手放在口袋里,反复j□j着那枚戒指,手心出了潮热的汗,他怔怔地望着安妮,然后一跃而起,安妮笑着问他:“你要走了吗?”

莫青荷摇着头后退,被地上的一枚石子儿绊了个跟头,狼狈地爬起来:“不,我、我只想送、送送他。”

他手足无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往后又退了几步,猛地转过身,朝着机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109、

下午四点半;阳光开始失去温度;高原的气温渐渐降低。

一架小型飞机停在延安机场;机身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外壳;舷梯已经放下;机舱门开启,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扛着步枪,一名接一名钻进机舱,不远处的空地上,国共两党代表团正亲亲热热地握手告别。

这些人穿着两种颜色的军装,面容和善;丝毫看不出不久之前他们还处在对立的阵营、为争取谈判筹码煞费心机。沈飘萍夫妇站在一旁;原野一手牵一个小男孩,沈飘萍围着一条鲜亮的红围巾;面颊被风吹得雪白,沈培楠朝他俩走来,目光在原野身上停留片刻。

“四妹从小娇生惯养,我常年在战场漂着,没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往后就交给你了。”他冷冷地打量着原野,“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下意识的扫了沈飘萍一眼,他俩依旧互相看不顺眼,朝对方点点头,又厌恶地移开视线。沈培楠走到妹妹面前,还没有开口,沈飘萍突然上前:“三哥,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她唤过正在一旁玩闹的二儿子阿忆,兜头兜脸的亲吻他的小脸,大颗眼泪滚进他的颈子里,她呼吸急促,鼻翼翕动,低低的嘱咐:“到了外婆家之后要听话,多吃饭,睡前盖好被子,不要给大家惹麻烦。”

阿忆还不明白远行的意义,四五岁的孩子生得纤细白净,相貌像母亲,眼睛漆黑,鼻梁秀挺,身板却继承了父亲的瘦削,依稀透出二舅沈疏竹的影子,瘦而文弱,好似一条半透明的豆芽儿,又好像一枚冰凉的薄荷糖。

他扭股糖似的赖在母亲怀里,细细的胳膊搂着沈飘萍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应道:“可我不认识他们,我不想一个人去……”

沈飘萍噙着泪,唇边挂着笑容:“咱们在家不是都说好了?外婆家有你爱吃的桂花糕,有蟹黄烧饼,还有表哥表姐陪你玩,你是男子汉了,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阿忆想了又想,不情愿地点头:“就一个礼拜,下礼拜你就接我回来。”

沈飘萍的脸颊霎时失去血色,牙齿把下唇咬出一排苍白的印子,然而眼睛里浮现着江南的沈氏家族标致性的坚毅和决绝,她解开围巾,郑重其事的绕在阿忆脖子上,然后猛地站起来,把他往沈培楠怀里一推。

“三哥,忆儿的性格不适合留在延安,请你带他走,答应我,给他最优渥的生活,让他受最好的教育,保护他不受欺负,等过两年国内局势太平了,我跟阿原就去接他……”

她语气坚决,泪如雨下,沈培楠把阿忆转交给一名副官,上前一步,给了妹妹一个宽松的拥抱。

“放心。”

那是一种发自血缘的默契,沈培楠不再询问,沈飘萍也不再嘱咐,她转头扑进丈夫怀里,突然泣不成声。

原野拍着她的后背,跟着红了眼眶,对沈培楠道:“兄弟,拜托了。”

一切都已打点妥当,警卫队的最后一名士兵跳进机舱,孙继成拎着行李箱,在沈培楠身后站了一会儿,低声道:“军座,比预定时间晚十分钟了,还等不等?”

沈培楠朝远处眺望,延安没有气势浩大的建筑,一派空天旷地,正值秋风萧瑟,天空灰颓,树梢间挂着一轮沉甸甸的红日,送机的共|党代表和勤务人员在广场来来往往,他看一眼手表,摇了摇头:“出发。”

他被四五名的同僚簇拥着,一步步走上舷梯,心里空空荡荡,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期待有人会突然喊住他,回过头就看到莫青荷满脸率真的笑容朝他跑来,他扶着舷梯扶手,风吹起他的大氅下摆,机场的喇叭里突然奏响嘹亮的军歌。

孙继成见他出神,再次低声唤道:“军座,小荷叶儿大概不来了。”

沈培楠紧了紧颈下的钮扣,大步走向机舱门,他看着那块方方正正的黑暗,感觉那是一条陌生而孤独的路,二十年的峥嵘和他的爱情盘根错节,被彻底抛在身后,久经沙场,功成身退,前路漫漫,转过拐角又是新的一生。

他一生打过几百场仗,只有最后一场输得憋屈。

他听着机场播放的红色歌谣,突然停住了脚步。

莫青荷送机的经历不大顺畅,若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简直要怀疑老天都在跟他作对,平时人来人往的黄土小路此时悄无声息,一间间窑洞仿佛睡着了,唯一的活物是土路对过的一户老太太,一张脸像晒干的红枣,正搬着板凳坐在门口,披着一身金灿灿的余晖,摸着黄狗晒太阳。

他一口气沿着小路走二里地,这才等来一辆慢吞吞的牛车。

老乡头上扎着白毛巾,皮肤晒成大地的砖红,眯着眼睛唱信天游,调子百转千回,妹妹那个哥哥,哥哥那个妹妹,哎呦呦喂喂。

牛车轱辘轱辘的走,终于到了岔路口,莫青荷把一顶草帽扣在头顶,谢过老乡,跳下车拔腿就跑,边跑边希望能赶上一辆公车,然而车子都用来往机场输送首长了,他在路旁拦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努力,索性撒丫子朝目的地奔跑。

他对自己说他只想去机场见沈培楠一面,再见最后一面,他越跑越快,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已远去,只剩自己拉风箱似的急喘和略过耳畔的风,汗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擦肩而过的人都洇成了没有棱角的鬼影子,大约是体力的透支让他开始失去理智,离目的地越近,那一点爱情的小火苗就越是旺盛,变成一股横冲直撞的热流,心里一杆秤左j□j斜,他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脚步就要再次面临抉择。

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天色半明半暗,金黄的陕北高原仿佛被一点点抽干了血色,早已过了起飞时间,笔直的土路没有尽头,他还在路上。

到达机场时,天已经黑透了。

这座西安事变时从西北军手里接管的军用机场如同一出落幕的大戏,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场,周围悄无声息,一名老汉穿着白布对襟褂子,正挥着扫帚,哗啦呼啦收拾残局。

莫青荷全身衣裳被汗水浸透,头发黑而光亮,好似一个溺水的人,一把抓住岸边的稻草,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老、老乡,他、他们、走了吗?”

他一路奔跑,停得太急,心脏擂鼓似的像要把胸腔挣裂,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老汉有些耳背,停下扫帚,指着自己的耳朵,嗓门高亢:“说哈子?”

莫青荷俯身捂着肚子,一阵头晕目眩:“我、我来送飞机,他们走了没?”

老乡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见莫青荷穿着军装,露出热情的笑容,使劲点头:“哎,哎,走啦,早都走啦,你也回去吧。”

莫青荷怔怔地看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好像突然被大锤敲过,两太阳穴一阵一阵钝痛,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位摆摊的老妇人,想要向她再打听一番,恍恍惚惚的走过去,脑子里回响的全是老汉的话,走了,早走了。他站在原地,忘了要干什么,全身上下都被沮丧和懊悔的潮水湮没了。

他们完了,结束了,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眺望着那座寂静的机场,他长达九年的爱情以如此蹩脚的结尾收场,他再不用等了,再不用跟他较劲和赌气了,再见不到他的沈哥了!

夜晚风凉,那裹着红头巾的老妇人正忙着收摊,冷不丁眼前杵了个失魂落魄的鬼影,面如死灰,满脑袋油光光的汗,活像在战场死过一回的游魂,她吓了一大跳,试探着问:“小同志,买东西?”

莫青荷仍旧一动不动,下意识的摸口袋,摸了上衣又摸裤兜,来的太急,一张边区票也没带,他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老妇人逗笑了,当即掀开篮子,摸出一只洒了芝麻的大烧饼,用油纸裹着塞给他:“看这孩子饿的,来,拿着,饿了就吃。”

“你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我家那个老幺啊跟你一般儿大!”

老妪佝偻着后背走了,莫青荷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路牙子上,啃了一口烧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咀嚼,喉咙好像被堵住了,怎么都咽不下去,又嚼了两下,他突然捧着芝麻烧饼,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开始嚎啕大哭。

从他二十岁之后再没如此失态过,这一哭如同黄河决堤,冲垮了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一开始还咬着袖管竭力忍耐,后来就放出声响,好像一生受过的委屈全数喷薄而出,然后逐渐趋于嘶哑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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