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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央说完,往外探了探头,观察陈宗义的动向,见没有异状,轻轻叹了口气。
莫青荷重新审视着云央,不知该为在最危急时刻获得一位同志感到惊喜,还是要先训斥师弟的胆大妄为,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留在沈培楠身边为信仰和爱情孤军奋战时,在同一张麻将桌上就有他的同志,而且是他一直当孩子对待的小师弟!
对,他早该想到,现在的杭州城,只有云央能凭借陈宗义手眼通天的能力弄到船票,云央半夜到沈宅报信也不是巧合,他时而矫情做作,时而老气横秋的举止,对与陈宗义的感情永远持悲观态度,对自己过分偏袒的维护……莫青荷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他跟所有人一样,被云央甜蜜任性的笑容哄得失去了判断力,否则的话,他早该想到!
他握住云央的手,几乎要失声喊出来:“云央,我们,还有你的柳初师哥,我们跟小时候一样始终在一起……云央,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杭云央微笑着望向师哥,眼底却没有喜悦,没过多久,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用余光瞥着巷口,再移回视线时,秀美的面容浮现出深不见底的端肃和凝重,眼底盘桓的悲哀几乎让他流出眼泪。
莫青荷犹豫了,他看看云央的脸,又回头望向远处徘徊的人影,忽然有所意识,迟疑着说:“云央,你对陈先生……没有私人感情的吧?”
云央没有回答,他靠墙倚着身体,微微仰着头,凝视着在半空中飘飞的清雪,轻声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大概就没有机会了。”
洋洋洒洒的落雪沾着他的呢子风衣,被体温烘化了,转眼就消失无踪。云央的语速很快,声音很低,有些字眼,莫青荷几乎靠看他的口型才能判断出来。
“师哥,我了解你,也知道沈培楠的脾气,那天我们在沈师长家中遇见,看到你那样忍耐他,我就开始怀疑,你也许怀着别的目的。”他顿了顿,“我害怕你掉进沈培楠的圈套,多次向组织打听你的身份,想侧面接应你,但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我一次次的怀疑,一次次又打消疑虑,去年你被无故扣押,我一下子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莫青荷默默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组织的策略,分享同一交际圈,或者潜伏在同一单位之内的同志,有时甚至是夫妻,相识数年都不会互相知晓身份,因为一旦了解对方的底细,就如同绑在一起的炸弹,如果有人被捕叛变,整条线路都会被一网打尽。
“我去酒馆聚众闹事,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这就相当于通知同志们,你已经暴露,必须尽快转移。后来你和柳初都无缘无故的消失,大家传闻是沈培楠秘密处决了你们,我知道不是,师哥,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云央哑声笑了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映,莫青荷看见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雾,就快要漫出堤坝的控制,他把枪交给左手,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对莫青荷做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在北平的一年,我看着你们越来越好,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那是骗不了人的,师哥,你在他身边潜伏,但你爱他,那么蠢,你把心卖给他!”
莫青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小师弟,杭云央也抬头回望着他,他握枪就像握一柄团扇一样自在,沉重的睫毛沾着雪花,覆盖着一双姣好的杏眼,眼睛里没有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抛开一切的决绝和悲怆,眼泪滑下脸庞,他的神情却坚毅的就像要与那黑夜同归于尽!
“云央!”莫青荷跳起来,竭力压制着情绪,发出低语:“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你必须马上走,我们一起走!”
话音刚落,只听巷外传来一阵骚动,躲在阴影中的两人一跃而起,几乎同时捂住了对方的嘴,一起警惕的聆听来自巷口的动静。
陈宗义已经不知在吸了多少根香烟,他的皮鞋把地面踏得一片泥泞,第一批搜查沈家的宪兵回来了,身上的每一个衣袋都装满了从沈家抢来的值钱物品,脸上挂着笑容,却又强装严肃,朗声汇报他们一无所获的事实。陈宗义的步子踱得更快了,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结着寒霜,仿佛在做一个毕生最艰难的决定,他对宪兵们喊着:“都撤出来,别管那沈老太婆了,都去给我找杭少爷,告诉他,告诉他是我不对,我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肯回来!只要他平安回来!”
莫青荷惊诧地转过脸,把视线投向杭云央,他看见小师弟俏丽的瓜子脸已然满是泪水,一双杏眼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井,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枪,迷恋而痛苦地凝视着在巷口徘徊的焦急身影,胸膛急剧起伏,好似有无数温情的话语要喷薄而出,但他的嘴唇却抿在一处,就如同他们接到任务时曾经发下的誓言:从今往后,你将永远保持缄默。
莫青荷从那似曾相识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他一把攥住杭云央的手,试图夺走那支手枪,云央摇着头往后退,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半是哽咽半是用口型对莫青荷、抑或对自己发出指控:“你就是蠢,你知道你们早晚要决裂,你还把心给他!就为了他对你的一点点好,你就是蠢!”
他抱住师弟那清瘦的身子,感觉他在怀里无声地挣扎战栗,使劲咬自己的肩膀,指甲在腮后划出一道细锐的血痕,眼泪滑进棉布长衫里,如果不是被人用尽全力禁锢住,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自己跟自己搏斗一场。
莫青荷的手在云央后背起起落落,低声安慰他:“云央,我知道,我都知道。”
宪兵们又一次出发了,陈宗义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温暖源头,云央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对莫青荷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他卖了南京,南京是地狱。”杭云央放开手,拉莫青荷起来,凄然道:“师哥,我的残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与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对望,眼中的决然仿佛永恒的告别,然后他低头沉默,像孩童一样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过来,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将脑袋偎在师哥怀里。
莫青荷知道拦不住他,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云央光洁的脸颊,从他的角度,云央的侧脸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腻秀挺的鼻梁,黑浓的睫毛恍若合欢树叶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绝望和转瞬即逝的热忱,那是舍生者特有的庄严。
“师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央仰起脸,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原本被组织派到沈培楠身边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简直气疯了,后来宗义敲了他一大笔款子,全被我拿去买了钻石。”
“没人相信你能办到。师哥,你真厉害。”
他这么说着,向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手枪收进后腰,朝远处那一块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张松软而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这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它寒冷而肃穆,公平而慈悲,人间的一切的罪恶得以审判,一切苦难得以荫蔽,一切疮痍得以掩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苍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暂时放下刺刀,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小巷外的一对恋人向往常一样亲吻拥抱,莫青荷躲在羊肠小道的阴影里,倚着身后阴冷的院墙,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他希望云央能够忍住悲痛,成功脱身,在等待的时光里,他从袖子抽出云央带给他的信笺,那几张皱而发黄的纸页,因为云央身份的变化而具有了更深层的隐喻,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要撕坏信纸,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凑信中寥寥无几的中国字,依旧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到的军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摆弄着那几页纸,直后悔当初没有跟沈培楠学一学日文。
他听到陈宗义惊喜的呼喊云央的名字,接着是云央的低语,听不清楚内容,陈宗义倒退的脚步声,被消音器掩盖的一声沉闷枪响。
他听到衣履与地面拖曳摩擦的细响,云央在打扫战局了。与此同时,莫青荷终于意识到手中信纸的奇异之处,相对于陈宗义的考究和阔绰,这封信的纸质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纸举在眼前,对着巷口投射进的光亮仔细查看,当两页纸的角度出现细微偏差,光线穿过薄脆的纸张,所有拐曲的线条突然有了正确的归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细拆分过的偏旁部首,稍加错位拼合就可以翻译成一封书信,为了掩人耳目,句子中还额外添加了日文符号和地下组织的暗语,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双手的颤抖把纸张拨弄的喀拉直响,光线晦暗,读起来十分缓慢,就在他努力研究这些字眼时,巷外传来宪兵的呼喊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零星的枪响,他能想象师弟此刻的样子,躲在街道的掩蔽点,像一个收网的猎人,眼中噙着泪水,怀揣着数倍于人心承受极限的悲痛,握枪的手却丝毫不曾颤抖。
73、
围绕西湖的群山在历史上曾一次次庇护了这群温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东洋侵略者制造免顶之灾时又一次敞开了它温软的胸膛;山虽然不高;胜在蜿蜒曲折;南方润秀的冬天无法将树木尽数摧折;一间间小庙掩映于寒翠而茂密的树林中,为市民们提供了最佳的避难场所。
雪是黎明时分停的,飞絮般蓬松的雪花先是变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着就停了。天空褪去阴翳;显露出雪后特有的清新和湛蓝;难民队伍在一座大庙前停下脚步,柴扉已经敞开;寺中僧人和耶稣救济堂的洋和尚都为这场迁徙做了些仓促的准备。
经过数小时迁徙,难民陆续增至数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领袖的羊,缓缓蔓延至石阶顶层,一个推一个走进伽蓝殿,有了屋顶的庇护,他们迅速恢复了吵闹的本性,为找一处更合适的安身地争执不休,然后铺开铺盖,与家人拥挤在一处。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破了洞,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莫青荷把最后的几名老人送进庙里,正听见小沙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在屋里生火!哎,你们怎么乱动庙里的东西!”
殿内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空气里混合着松香和人的体味,浊臭不堪,还没有恢复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