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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起身离开。
梁见飞在自动贩售机旁的沙发上坐着,仍然一手捂着脸,项峰走过去,假装在买饮料:“要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模糊。
他买了一罐温热的咖啡,边开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没什么……”
他想,她是决意不会说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着脸的手动了动:“嗯……我觉得她跟你写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她拿开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觉得自己笔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吗?”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钱、地位,控制一切她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者人。”
他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梁见飞瞪他,“我不否认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那么你呢?”
“我?”她也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最后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也曾经是你说的这种人吧……说不定人到了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得这样,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
“现在就有安全感了吗?”他抵着墙壁,慢慢品尝那罐子里对他来说太甜了的咖啡。
“也没有,”她坦率地摇头,“但是也不会想要去控制。”
“?”他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互相包容和体谅才是解决人与人之间问题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着她,笑起来,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终于懂得成长了。”他伸出手,想用握着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抚她的脸颊,可是忽又觉得那样显得太亲昵了,于是临时改用温热的咖啡罐去触碰她那已经被捂得有点发红的皮肤。
“喂!……”她一下子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眼眶泛红。
“怎么了……”项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见飞脸色发白,低下头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从昨天起我就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因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开玩笑的!”他感到一阵焦躁。
“不是……”她想甩开他的手。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
“不是……”
项峰怒了,丢开咖啡罐一手抓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说:“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梁见飞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却捏得更紧。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满意了吧!”
“……”
他还是跟彦鹏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为什么不看医生?”项峰一边开车,一边问身旁的女人。
“……没补过牙齿的人才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生气,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啊,不会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我在你那杯里面放了糖,还有一点……甜果汁。”
“项峰!”她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们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为你喜欢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号,“在你眼里我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她忽然说。
“?”
“报复我故意让老板在你的小馄饨里面放葱!”她理直气壮。
“……”
“一定是的!”
“……我真该在那杯咖啡里再多加几勺糖。”
项峰站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的牙科诊所门前,在铁门外向里张望,他知道现在医院是关门了,可是没想到私立的诊所也一样。
“喂,上来吧,”梁见飞坐在车里对他说,“一定没人的。”
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里面,项峰拍了拍铁门,那人吓了一跳,然后慢慢走过来,问:“什么事?”
项峰这才看清楚,是个年长的女医生。他指了指身后的车子:“有人牙疼得厉害,可以帮忙看诊吗?”
女医生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车上捂着脸的梁见飞,说:“进来吧。”
项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从车上捉下来送进诊室的,光是劝她打开车门就用了两分钟,最后他还是骗她说自己要上车,她才肯解开中控锁的。
“躺下吧。”女医生对于这一类倔强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见惯不怪。
梁见飞扭捏地不肯上去,回头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项峰,才认命地走过去躺下来。
医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开灯照在她脸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张嘴。”
她怯怯地张开嘴,两只银色的钳子立刻上来固定住,医生往她嘴里看了看,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你牙齿上的洞有多大吗?”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宝石。”
梁见飞听了,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项峰别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经,大概要来个三、四次。”医生下结论。
“能不能吃药……”她口齿不清地问。
医生当作没听见,开始在操作台上准备起来。
“滋滋”的声音一响起,梁见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闭上眼睛,医生拿着银色的仪器往她嘴里伸去。
“啊!……”她尖叫起来。
那叫声很触目惊心,项峰不由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拳头。
“喂,”医生拍了拍她的脸,“我还没碰到你的牙齿。”
她停下尖叫,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医生,有点尴尬。
“放松,现在不会疼的,等抽神经时再给你打麻药。”这个时候,医生又有点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见飞听到这句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医生开始工作,项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点半了。肚子已经过了饥饿的顶点,他猜想她也是吧,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过是牙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得可以……牵动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内却很温暖,窗上因此布满了雾气,看不清窗外的世界。这一年终于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对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留在过去,一遍遍地想:就会变好了,就会好的!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的变好——当然也并没有一再变差,准确地说,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规律在变化着,从不考虑人们内心的期盼。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早就习惯于静静地打开盒子,接受盒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苦是甜。
梁见飞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像是真的疼,医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她哪里需要打麻药。
他忽然想,她也是这样的吗?接受盒子里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积极地看待人生,也许这就是他觉得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过——他幽默地想——在看牙医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以一种哄人的口吻说: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四(下)
米白色的墙上有各种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是每天打扫但因为太陈旧而变得扫不干净,墙上的那只钟一直在走,却给人“不知道时间准不准”的印象,现在正是十点十分。角落里有一台叶片上积满了灰尘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地工作着,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换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会使这家专卖馄饨的小店看上去焕然一新。项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块缺角,于是他转了转,使缺角处换到自己的正对面。顺着这块缺角往前看,是梁见飞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边的牙齿刚刚补完,医生关照两小时内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咬合。
项峰忍不住说:“你要是穿得再破旧一点,就会有人怀疑我是人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没怎么吃东西了……不管冷的热的,碰到牙齿都疼……”
他无奈地摇头:“如果我不逼你去看医生,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吞着馄饨,一边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
项峰苦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在工作或为人处事上能够做到杀伐决断,可是一旦面对小小的病痛,就举着“精神胜利法”的旗帜,情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去医院。
吃过饭,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在发现确实很少有出租车经过这里之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扯了扯嘴角,她还真是……不做作。
也许是解决了牙疼这个隐患,又酒足饭饱,梁见飞一下子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种本能般的针锋相对也随之消失。
“其实,有时候想想,你样子虽然讨人厌,但是心肠还不坏。”她说。
“……谢谢。”他没好气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气的话,说不定很受女人欢迎——就像项屿那样。”
“……”他敬谢不敏。
“你们两兄弟不太像,甚至有点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项悟’以后长大了是什么脾性。”他故意说。
“啊,你听子默说了……”
“这么‘响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梁见飞傻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真的在笑,项峰常常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每当他试着用他那百转千回的智慧揣测她的时候,她的理由却往往是显而易见得简单。
然后,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他专心地开车,她专心地看着窗外。有车要从旁边的车道强行挤到他们前面去,项峰稍稍踩了刹车,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见飞忍不住骂。
项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仅仅是因为不合情理地超车就要被骂‘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却没有人来指责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笑容:“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不过,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来超我的车。”
“因为你的车太显眼了。”她也笑。
项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着,直到梁见飞忽然问:“你的生活就只是写作吗?”
“差不多吧。”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生活也只是工作而已。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很五彩斑斓,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可是渐渐地,这种想法消失了。”
“因为不肯尝试新的事物——在经历了一些失败之后。”他一针见血地说。
她像是很惊讶,看了看他,最后苦笑:“你知道吗,尽管我一度很讨厌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
“一度?”他却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么。
梁见飞叹气:“你非要你的死敌承认现在不恨你了吗?”
“死敌?”他抽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把你当死敌。”
她像是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转过脸盯着他,问:“那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不怎么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