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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堂的说:“大老爷,我们这儿每天至少打扫三次,这牌子确实是昨晚上才丢在露台子上的。不然也不敢那麽著急来打搅您了。”
凌忘川这下是愣住了,然而他还存著一线希望,松开手向掌柜问道:“这两天你们店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他姓穆……”
掌柜倒不像跑堂的心虚脱罪有意瞎编,诚实回答道:“大老爷,最近进京的大都是客商,本月来小店确实没有留待过书生。您要是不信,下面柜台里有留店的记录,小人呈上来请您过过目?”
说完叫跑堂的下去拿了记事薄来,一本流水账凌忘川又怎麽可能翻得出什麽头绪?从头到尾细看了两次,方才的热血全然退去,余下满心的困顿。
那块腰牌握在手心里,再一次确认,不是新造,确实是沧王送给永宁的腰牌。永宁也一直把这牌子带在身边。如果昨天真的只有他跟长乐公主上过露台,这块腰牌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会是长乐?
难得长乐找到了永宁?
如果长乐知道了永宁的下落,为什麽没有告诉他?这块牌子她从哪里得来?又为什麽要扔在露台上?
想要引他回去?想要告诉他永宁已经不在了,还是……永宁还活在这个世上?
想不透,不能再想。哪怕这是个圈套,他也会义无反顾送上自己的脖子。
两步冲下楼,烈风似乎也在躁动。他翻身跃上马背,终於踏上了五年来从未再踏上的那条回京之路。
命运的巨轮就是这样推转。从终点到起点,分离与相遇,重逢与错过,一切都是因缘。
凌忘川为了寻找穆永宁踏上了他们誓言要离开的伤心地,穆永宁却忘记了有一个这样的存在,一身一心在寺院里过著他僧侣的日子。
午课已毕,宗普禅师诸人被住持邀去首座堂商议大法会细节了。听说今天寺里有大人物要来,本院有身份的僧人都去客堂等候会见。他只是个随行的後辈,师父并无交代,自然不用跟去凑热闹。
离晚斋还有个把时辰,收拾了经卷独自回到禅房休息,远空刚刚认识了寺院里的小沙弥,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儿,宣经刚过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此刻独他一人清闲留守,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寂寞。
远明一直很怕独处,倒不是耐不住孤独。独自一人的时候人总难免多想一些平常时候不会去想的问题,比如关於那块腰牌,比如关於自己。
那块牌子也跟了他许多年,一直贴衣藏著。每每噩梦惊醒时,仿佛是个护身符,只要握住了心底里总觉得有丝安慰。这份安慰也是个魔障,想要扔掉只是下不去手。
痴妄易生心魔,不自控亦是佛家大忌。这根源就此遗失了去,或许也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有些怅惘,往香炉里燃了一枚檀香,将窗前的七弦琴搬到桌上,慢慢调整了琴弦,借音静心。
宗普禅师也是爱乐之人,闲暇时也常抚琴养性。不过远明的音律不是跟禅师学的,禅师说他过去应该经高人指点过,意境虽称不上高妙,指法节律却很讲究。有时候师徒二人兴来合奏,颇有飞天技艺的感觉。
认真净了手,抚指琴上,依心所想随意而弹。本以为只是去去心中的乱念,不想弹到後来发现自己又弹成了那首《浔阳曲》。
说来也怪,自己本会抚琴,记得的却只一首《浔阳曲》。五年来宗普禅师也曾授得别的曲子给他,只是每每无心随弹时,指下的曲子总是变成了这一曲。
顿悟似的,他脑中闪过一阵错觉,好像在某个地方,有人伴在身旁,温柔轻语,纤纤素手指点丝弦奥妙。
这个影子过去梦中也曾看到,仿佛是个女子,端了药来喂他,匙羹荡过药碗,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似梦亦似幻,每每他努力想要看清这女子的容貌总是不能,视线越过那双温柔的手就能感觉到女子背後另一个影子。
狭长的身影,有些孤傲,有些阴暗,静静矗立在门口,想要接近只是感到恐慌。
或许这都是他失去的家人,或许什麽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丝竹幽幽,纷乱与心伤各占几分,终又归於平淡。
尚在失神房门忽然大开,一个青锦衣的男子站在门口。
远明慢慢站了起来,正不明所以,那男子已快步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错爱──61
“永宁!”
这一声呼唤远明不禁方寸大乱。正欲辩解肩头传来的一片湿热,这陌生男子竟然抱著自己在哭!
远明是不敢动弹,门外已是一片嘈杂。一个白衣的男子首先进来,身後赫然跟著住持大师和众位高僧。
“尹之你这是……”那男子刚刚开口,看见远明赫然一顿,眼圈也红了,哑著嗓子叫了一声:“穆公子!”
远明全然不知所措,外面的僧侣也都呆若木鸡。
住持方丈好生诧异。这远明虽说是禅宗首座的弟子,却听说是宗普大师云游时所收,也不曾听过有什麽背景,应该还是第一次来京城。而这两位贵人,一个是外姓的王爷,一个是圣上的钦差,见到他居然都如此失态,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何况这御史大人在外有些风语,说他并非正途出身,乃是受到偏宠的艺人。出家人清净为本,不该在乎外界流言,可如今一个官员当众抱著个和尚大放悲声,这又让人怎麽去想?
宗普禅师轻轻一声咳嗽,住持连忙回过神来,端正了仪态介绍道:“远明,这位是御亲王律都殿下,那……那位是陛下钦差督办大法会御史尹大人。”接下去也不知说什麽才好。
远明听了更加不解,只是明白这二人必然就是今日来寺的贵客,当下抬手合十避了尹之,微微往後一退,鞠了一躬轻声说道:“贫僧远明,参见大人。”
他这番举动并无失礼之处,看在尹之眼里却是如火攻心,紧紧抓住他的僧袍叫道:“你这是怎麽回事?是我啊!我是尹之啊!你这是参什麽见!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怎麽出的家?你……”
宗普禅师上前一步说道:“施主,远明他五年前受伤大病了一场,过去的事他已经记不得了。”
尹之听了一阵心惊,看看禅师,又看看远明。远明垂目合十,眼观鼻鼻观心,默然神态,绝不是他曾经认识的模样。一时悲从中来,只抓著远明不肯松手,固执说道:“你怎麽是忘了?刚才你弹的不是曼儿姐姐教你的曲子?琴谱、节律你都还记得,曲子你都记得,你这怎麽是忘了!”
远明哪里能答?
尹之看他一脸茫然更加难过,大声又道:“你忘了我不要紧,难道连他你也忘了?”
远明胸口仿佛被什麽一震。这个“他”尚不知是谁,为什麽只是这人一个字,他竟然会觉得无法呼吸?
律都看著两人拉拉扯扯也是著急,拦住尹之劝道:“你别这麽逼他。”又回过头来对住持说道:“方丈大师,这位远明师父是御史大人的弟弟,因故失散,我们已经找了他五年。如今重逢,请让他跟我们回家见见亲友,也算我佛慈悲。”
远明听了一怔,住持也是拿不定主意。比丘出家已非身在俗世,尘缘了却又何来回家看望的说法?可是开口的毕竟是个王爷,又说远明是御史大人的弟弟,这准了有违戒律,不准又惹麻烦,实在也是为难。只好拿眼去看宗普禅师。
宗普禅师念了一声佛,轻声吩咐道:“远明,既然故人相逢也是你们缘分未尽,你就回去一趟,见见家里人吧。”
禅师开了口,尹之哪里还顾得上远明怎麽回答,就算禅师不开口,他也理会不得这群秃驴罗嗦,一把拉住远明,转身就往外面走。
远明被拖了个措手不及,冷不丁脚下一步踉跄,险些摔上一跤。尹之伸手把他一扶,也不说话,只顾拉他出门。
这样磕磕跘跘过去似乎也曾有过。远明心中忐忑,胳膊上抓著自己的那只手却又感到几分熟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著头皮跟人走。
出了寺院门口竟是浩荡的车马仪仗,看得远明暗自心惊。
一个锦衣侍卫迎面过来,见到他满脸都是惊讶,疑惑著叫了一声:“穆公子?”
尹之拉了远明上车,冲那侍卫道:“柳飞你还愣著做什麽?快去把程夫人给我接过来!再叫他们派人快马加鞭去把那个耗在外面不肯回来的糊涂鬼召回来!”
柳飞立刻照办,这边车队浩浩荡荡同时启程。
远明挨著尹之坐在车上,面对这连番的变故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稍稍抬眼看了一眼身边人,三品官服,体态风流,貌比潘安,年纪顶多也才二十出头,如此年轻已是圣上的御史,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样人说是自己的哥哥,心中实在惶恐。
想来也觉得奇怪,这御史大人跟他并不挂相,何况住持大师介绍时明明说他姓尹,而旁人看见自己叫的却是穆公子,这中间又是什麽缘故?
他们说要带他回家,也不知自己家中是个什麽情况?还有哪些亲人?自己本来又是什麽模样?
慌乱中只顾闭目念经,缘既不尽,一切随缘。
下了车又换轿,偌大宅府,百步九折,庭院深深。
尹之拉住他的手问:“怎麽样,想起一点什麽没有?”
远明有些尴尬,抽手回来合了十,别开脸默默摇头。
尹之说:“你就这点还是没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过来,你在车上也是心慌意乱,被人问起不开心的你就只是别开脸。”
远明经他这麽一说,自己果然是有这麽个习惯。纵然前尘忘却,习惯却是忘不掉的。自己跟这位御史大人,说不定真是兄弟。
“你不要担心。”尹之看著他说,“我从前常跟你说的,有哥哥我护著你,你只管放心。现在想不起不要紧,等下我把亲朋好友都找来,咱们还跟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开心一场。”说著不觉叹了一口气,沈声道:“也过了这麽多年。永宁,你就是遇上太多不开心的事才会变成这样。忘了……也好。只要你还好好的,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几句话仿佛是个漩涡,远明只觉得背後一凉,合十的手心都渗出了细汗。
自己是在南山脚下受伤遇见了师父,然後感化出家。这受伤的经过全然无从得知,既已放下前尘遁入佛门,是不是也就不该再探寻?
错爱──62
下轿是一片盛开的莲花,满湖清香,鱼翔浅底,真正如画美景。
远明走在湖心的白玉回廊上,花香扑鼻,仿佛似曾相识,忍不住问道:“尹大人,这里就是我家吗?”
尹之走在他身前,回过头来说道:“你怎麽叫我大人?说了我们是兄弟啊!你不叫我哥哥,也该叫我的名字。快快改口!”
这一句“改口”仿佛又是个暗示,远明愣了片刻,这又才说道:“尹大哥,这里是我家还是你府上?”
尹之听了哭笑不得,说道:“你还真是全忘了。我不是你大哥,当初我们结拜,你最小,我排行第二,上面还有曼儿姐姐。那时候你总不肯正正经经叫我一声哥哥,就连拉了你出来开心,你看见别人都改了口,叫我还是‘尹之’‘尹之’。”
说到此处不免感伤。当初众人在此欢聚,逍遥快活不醉无归。这些年来永宁生死不明,其余诸人为了这件事也是心结难解,聚少离多。
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指著面前的湖心亭对远明说道:“这地方虽不是我们家,也跟家里差不多。你从前跟我们在这亭子里家宴,玩牌输了给他们闹著罚酒唱歌,虎爷来接你大姐姐还不肯放人,那时候真是……等下家里人都来了,你想得起就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