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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涓夹一根芹菜放在齿间咬,说:“特别硬的关系,咱家有。”
小可转向邓文宣:“爸,中国是人情社会,谁也不能完全脱离国情。其实就是推荐一下,最终能不能站住脚还得靠沈画自己努力,她会努力的。”
惠涓表示同意:“现在给她个机会,她能豁出命去,昨天喝酒不就是个例子?”
邓文宣不能不表态:“不是我不想帮忙,得看帮什么忙。你要说有病找个人啊什么的,我肯定没问题;如果她是学医的,我都可以试着想办法帮她……”
小可对妈妈苦笑:“我爸他是有心无力。”
惠涓不同意:“你爸他是无心无力!工作之外的事,他手下最普通的一个住院医生,都比他强!”
邓文宣想说,如果除了病人的病,还得关心他是干什么的、对自己可能有什么用处、怎么跟这个有用的人搞关系,哪来的精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终是没说,惠涓脸色已阴到极点,一触即发。
平心而论,这些事上这么多年,妻子几乎没让他为难过。从支持他工作的角度说,她是难得的贤妻。这次她是真急了。
沈画来京至今找不到合适工作一事,让她爸妈不满。她爸妈认为,凭妹夫的身份、地位,但凡他肯伸伸手,帮一把,他们女儿不至于此!电话中,沈画妈对妹妹惠涓的态度日趋冷淡,惠涓有苦说不出,恼火窝火。昨天夜里从医院回家,把为找工作差点丢了小命儿的外甥女安置上床,惠涓这段日子来的怒气怨气窝囊气集中大爆发了。指着邓文宣的脸,手都哆嗦,说:“你说你,那么大一专家,那么多人求着你,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不惜花几百几千的钱来挂你的号找你看病,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就不能顺便、顺带、顺手帮一下沈画了?在你,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在沈画,是她的一辈子!可你不肯,动一动嘴皮子都不肯,你这人太自私了!披着高尚外衣的自私!……”
直到凌晨五点二人才睡,邓文宣不得不取消了上午的手术。为这手术病人住院前等了三个月,住院后等了半个月,等到今日。病人子女放下工作,提前几天从外地赶到北京,花钱住着宾馆,等待。邓文宣上班前,他们已早早赶到了医院里。猛不丁说手术取消,事先一点思想准备没有,焉能冷静?谁能冷静?大闹一场!闹到警察都来了。
警察是常驻医院的巡警。动用警力维持医院秩序,保障医务工作者安全,国际上都不多见,医患关系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可见一斑。远的不说,前不久被捅死的那个医学院学生王浩,好好地实着习呢,病人家属进来就是一刀;那孩子其实跟病人一点关系没有,至死他都不会知道这一刀是为了什么。同仁医院喉科女医生徐文,被病人追着砍,砍倒了还砍,那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而徐文术后醒来先关心的是,她的伤手还能不能再拿手术刀!据说这位女医生热爱医学,工作时间工作,业余时间为工作看书学习;不谈恋爱,几无业余爱好。很多人从医为谋生,这种人从医为热爱,“热爱”是一个职业的最宝贵要素。失去这样的医生是医学界的损失,更是病人的损失。邓文宣为此痛心疾首无力回天,只能恪遵医学院读书时所学医德独善其身:“为了我的病人的最佳利益,而不是为推行社会、政治、财政政策或我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做医生需要天赋,除医学天赋,还需悲天悯人之天赋,这类人当为医学而生,邓文宣便是。
惠涓理解邓文宣,不理解不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持。在中国当医生多难啊,首先,从业门槛高,这点上倒是跟国际接了轨:普通大学生四年毕业,医学院学生五年;毕业后得读研,不读研想进三甲医院干临床想都别想;在北京,博士才能进得三甲,还不一定干得上临床!可是,境遇、收入呢?天天早七点走晚七点回,还得在没意外情况下。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二十几万人民币——邓文宣这级别的医生在美国,五十万到一百万美元!说到底,对医生,对医学的尊重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医患关系紧张不能只怪到医生头上,医生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欲!
惠涓说:“沈画的事我出面办,你别拦着,行不行?”
她出“面”自然得用他的“面”,邓文宣点了头。沈画的事让他再次痛切地意识到,他不仅是医生,还是丈夫、姨夫、父亲,等等,他必须在多种角色中作平衡,平衡不好,会出问题。
周日上午,山山来家里看沈画,顺便向邓家人宣布了她和刘旭刚的事。如果从前她来家说这事时还带点征求意见的性质,这次不同,这次她说:“我跟我爸妈说了,我跟刘旭刚定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她话说这份上,谁还能说什么。慢说人刘旭刚为他们家沈画被处三天拘留,就算没这事,除亲爹亲妈,别人没必要在你情我愿的事情上说三道四。
沈画从心里为山山悲哀:客观地说,山山条件不错,学历、年龄、长相、工作……仅因是外地人,就得降格以求找一个工人。她不是不相信山山对旭刚感情的真挚,但更认为,那终究是各种条件平衡下来后的结果。联想自己,即使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未必赶得上山山,不由得绝望。来北京一为事业二为爱情,身临其境方知,那一切距她并不比在家乡时更近,仿佛天上的月亮,对北京的她和家乡的她,公平的冷漠。
午饭刚罢山山就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刘旭刚今天出来,她得去接他。现在一点钟不到,刘旭刚下午五点钟出来,从这儿到那儿乘公交四十分钟,她去那么早干吗?山山说想逛街——此人素无逛街习惯,去商场就是购物,出门前列张单子记上要买的东西,到后照单子拿东西结账走人——沈画、小可觉得蹊跷,再三追问,她才吞吞吐吐说,想给自己买身好看的衣服。
沈画点着头道:“嗯,女为悦己者容!”自告奋勇同去,买衣服是她的强项。小可在家无事,一块儿去了。
沈画为山山选了身淡蓝套装。上衣为无袖小立领紧身套头衫,下身儿是拖曳至脚背的裙裤;100%涤纶面料,走起路来飘飘洒洒如行云流水。高妙之处在于,还符合山山平素着装习惯——此人从不穿裙子,夏天穿短裤——如此,熟悉她的人看起来不突兀,她自己穿起来也自信。只裙裤需要扦边,她们拿着来到商场的改衣部。
改衣部的年轻姑娘接待了她们。姑娘操一口外地普通话,问之,山西来的。但见她接过去裤子,划线、裁剪、锁边、熨烫……动作熟练一气呵成。闲聊中,得知她本科毕业,学经济管理。“现在大学生管什么用啊!”她说,自慰的成分多过自嘲,“多少找不到工作的,摆地摊的都有!”她在这里每周可休息一天,每天早九点半到晚九点半,月收入三千多。
这也算是在北京呢,这样在北京有什么意义?用每周休的那一天,攥着每月三千多的那点钱,去西单王府井转吗?也只能是“转”了!令沈画灰暗的心情越发灰暗。
山山来时跟她说了她醉酒那晚的情景,提到了在她身边忙活的两个男人,不用问都知道他们在她身上忙活了些什么。那晚刚一入席,她就感到了一桌男人对她的强烈欲望。酒过几巡,她旁边的那位,据说是大领导,在桌下抓住她的手放到了他腿上,她试着挣脱,挣不脱,不敢强挣,只能任他去,最后,由他把她的手挪到了他大腿根部……又几杯酒下去,她记忆断片;最后的记忆是掌心里那头灼热坚挺的小兽——领导把持不住解开了裤扣。如果不是山山及时赶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怎么想都不过分……这就是她要的北京吗?如果是,不要也罢。都说逃离“北上广”逃离“北上广”,先要逃离的,就是北京啊!……
山山换上新衣飘飘洒洒走了,沈画和小可替她拎着换下的旧衣服回家。路上,沈画对小可说了自己的决定,微笑道:“有时间一定去看我啊,看看那个远离北京的小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空气好、人少、东西便宜、人情味浓……噢,那里有个人现在还在等我呢,他条件不错,你去时见见,帮我参谋参谋。”
小可一句安慰话都说不出,只能接着她的话找话来说:“那,当初你来北京时,那人同意吗?”
沈画笑着:“肯定不同意啦!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有什么办法。他一心想结婚,我不想。我不想才二十多岁就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上班下班,带孩子做饭,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那种复印机复印出来的日子,跟谁过我也不想,他条件再好也没用。”一笑补充,“当然,这说的都是当时的想法啦!……现在想想,他很难得,在我们那儿跟郑海潮在北京的地位差不多。”
闻听“郑海潮”三个字,小可脸当即僵了一僵。沈画注意到了,关心地问:“你和郑海潮怎么样了?”
小可若无其事地:“分了。”
沈画追问:“为什么嘛?”
小可看沈画一眼:“我不相信他。”
沈画完全无法理解:“就因为他刚开始欺骗了你——所谓的?”
小可摇头:“因为他条件太好太优秀了,我不相信太优秀的男人。”
沈画点头,这就可以理解了。在邓家住这段时间,她比较清楚小可对她爸妈婚姻状况的感受,如此,她这种优裕环境里长大的文艺范小清新,说那样的话作那样的选择,也算合乎逻辑。
一辆兰博基尼跑车从她们身边一闪驶过,车主是长发女孩儿。沈画之所以能从一闪中注意到了车主,盖因那车实在太引人注目,通身艳粉!从来北京,没见过第二辆这颜色的车。不用说,自己去4S店涂的。只要喜欢,就可以做到,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境界!望着前方滚滚车流中时隐时现的艳粉,沈画深吸口气,下决心为她的梦想作最后一博。
沈画在中威公司前台等郑海潮。
事先没联系。没联系的理由也想好了: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事先不能联系,联系了万一被拒就没了余地。得跟他面谈,重要的甚至不是“谈”是“面”——见面。男人是视觉动物。她不能忘记海潮见到她时的眼睛一亮,那一亮里有欣赏,有赞叹,有欲望。
从前台女孩儿那儿得知郑总确实在公司后,她坐下等,靠墙有四个连在一起的塑料椅。
电梯门开,郑海潮送光瑞药业老总向飞出来,向飞正在争取中威的投资以上市。之前与多家投行进行过接触,最终锁定了中威。中威郑海潮给出的意见和建议与他不谋而合:脑神经外科新药“脑神宁”的研发成功是光瑞药业上市的利好,目前必须尽快提高销量占领市场份额。药物是特殊商品,其推广主渠道不是广告是脑神经外科专家的临床试验报告和药物评估论文。
二人走出电梯,海潮对向飞道:“向总,就算您能熬过今年——这还算是乐观估计——照这势头,明年很难熬过去。如果‘脑神宁’不能尽快占领市场,我怕是没办法为您做什么的;换言之,光瑞能不能上市不取决于我,取决于您……”
他住了嘴,他发现向飞走神了,眼睛直愣愣看着某处,他顺他目光看去,看到了坐在墙边的沈画,二人同时站下。
沈画正拿着手机玩“削水果”,这时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腾一下子立起,同时,脸腾一下子红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