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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得相当俊美,记忆里却几乎总未主动对自己笑过。父亲处事向来都甚是淡漠,鲜少有话。除却偶尔读信时眼色有过几丝动容,平日里几乎就不见有情绪。正是这样一个薄情寡性之人,却在他十六岁生辰那日,破天荒发了次脾气。
缘由是因管家不慎将茶倒洒在了桌案上,弄脏了父亲的一幅画。苏惠从未见过父亲动怒,虽然那人只是骂了一句‘以后不要这样’,然而那眼底流窜的痛楚却让他有种揪心的难受。
夜已深,父亲依旧坐在书房执笔作画。苏惠躲在窗沿边偷看,父亲画完后,捧着那幅脏染的旧图竟是落下泪来。父亲哭得无声,苏惠看得心痛。待到父亲哭累了睡着,他悄然走近细看那幅重绘的画。
浅淡的笔墨勾勒出一条清溪。两个貌美少年,一人赤足踩在溪水浅处,神态羞涩侧目而视。另一人坐在岸边回望着他,手支下颚微笑不语。
鹅卵石、茅草、蜻蜓……初夏、山野、夕阳……个个细节似活了一般讲述出一段过往的故事。在眼见题款处‘随生未离’四字时,聪明如他又岂会不明白个中道理。那一瞬间,苏惠眼见父亲还挂着泪痕的睡颜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然而当他意识到时,手就差分毫抚上父亲的面颊。
他惊觉自己的感情,吓得仓皇逃离。至此尽管再是思念,也怯于面对父亲。
一年后,开始不断有人上门说亲,其中不乏权贵所托的官媒。苏惠静静的坐在厅间,对于来人的话充耳不闻,一双眼只蓦然追随着坐在正椅上那抹身影。父亲最后只点头示意便起身离开了。管家上前好意解释说,老爷的意思是少爷若不反对,就这么定了。苏惠听完,摔了茶杯就跑了出去。
次年初春,苏府办了一场甚为隆重的婚宴。席间,盈州表亲家的长侄微笑着向他敬酒,苏惠谢过,面上同挂着笑颜,心里却酸苦不已。
新夫人是位温文识礼的千金,待他极好。苏惠心中并不排斥她,反是有些喜欢的,可也仅限于喜欢。他心底浓重的感情在年少情动之初已是撤不回来了,那是个不愿触碰的秘密,他不想伤她。
再之后传出少夫人有孕,苏府上下无不喜气洋洋,独二人例外。父亲寡情已久,自然不为这等事有所动容,苏惠则是因此更加抑郁。他心念着父亲,尽管住在一处朝夕相对,却是强压着自己的感情不得泄露。每每路过书房,看见父亲凝望着那幅画抚出忧伤的琴音,他便自觉快要崩溃了。
这种压抑一直持续到娇妻待产前…
那夜,因为醉酒的关系,苏惠自外面回来径直去了书房。父亲果真还在,果真又在对着那幅画触景伤情。只是这次,他再度看见了那人眼角的温润。他脑海一片混沌,意识到时已是走近抓著了父亲的手,
“爹为何又哭了?”
父亲显然有些受惊,拭过眼角复又变回了以往的淡漠态度。苏惠见他不答,上前抢过那幅画,苏随这次正眼看着他,冷声道,
“还给我。”
苏惠不理,借着酒意却是步步逼近,
“爹,告诉我,‘生’是谁……”
苏随依旧不答,只向他伸手。苏惠气得干脆将画丢向远处,随即按住父亲的手将他撑在墙上吼道,
“爹!你看着我,应应我好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究竟哭过多少次!?是谁令你这般在乎…不是我,不是过逝的娘,一个从未伴在你身边的人!既令你伤心,为何又还要想着他!”
见父亲愣住,目光也变得涣散起来。苏惠只觉心内大伤,头蓦然凑近,痛苦的问道,
“爹……你又在想他了吗…”
父亲嘴唇微张却不见出声。苏惠情难自禁,气恼的吻上他。未见反抗,竟是忘情的深吻起来。
苏随宛如木偶般任由他肆虐自己的唇舌,思绪早已是飘得深远。双眼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地上那幅画。
画里那个人在笑,一如既往的对他微笑,只属于他的,带着宠溺的微笑。他陷在了回忆里,眼底也流窜出淡淡的笑意。
未生…未生……我没有离开,你也没放开过我,对么……
苏惠舔吻到他的泪水,惊骇的放开他,发现父亲的失神,吓得紧张又惶恐的急唤,
“爹!爹?!”
苏随慢慢的回过神,看着他半晌,竟是问道,
“你叫我什么…”
“爹……”
苏惠眼角酸涩,抬手想抹去父亲的泪,却被那人拦下了动作。苏随拭过唇角,淡淡的说,
“原来你还没忘,我是你爹。”
说完也不看他,径直绕过他蹲下身去拾那幅画。他动作轻柔小心,眼里盈满温情,那些鲜活的表情那般耀眼,仅对一幅画就已是如此,何况是人……
苏惠无法想象也难以理解,父亲的热情和痴狂,在年少时身处贺兰山那一年里已经全数耗尽,一颗心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隙可留给他人了。
如果只做儿子,还可以呆在他身边,反之……给予他的只有决裂。
苏惠颓然的步及门边,隐约听见外面摔落瓷具的声响心中也不甚在意。他回过头,看见父亲拿着那幅画步回了书桌,依旧是不属于自己的表情,只难过得跑了出去。
苏随在他走之后,才收敛起笑容。许久,泪水滴落浸湿了‘不离’二字。轻抚过画中微笑那人的面容,自嘲般呢喃道,
未生…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儿子爱上爹,于他实在是莫大的讽刺。然而那一晚不过只揭发了悲剧的序幕,之后少夫人的自缢,苏惠的郁泯,才是真正的打击。
这么多年,如果说付未生见证的是多场生离,苏随历经的则次次是死别。
自他成亲后不久,父亲的亡故;苏惠不满十岁,发妻的早逝;再到现在亲子及儿媳的泯亡,他看得太多,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若这便是炼狱,何苦还要恋生……
意识到脑海里这句话时,他忽然笑了。
对啊,他一直恋生,只是此‘生’非彼生,前者是人,后者为命。
落木道人接信赶到苏府时,苏随已是无法亲自出来接迎。书房此时已俨然成了他的卧房,他一刻也离不得琴,还有那幅画。
“他叫芳儿。”
苏随说时淡淡的笑,他许久没笑了,若非见了故人,他已经忘记自己会笑的事实。
落木道人没有接过他怀里的婴孩,却是先拉了他的手腕按下。苏随垂眸看着孩子,脸色苍白得可怕,眼里却溢满柔和。
“阿随,跟我回云山吧,我会治好你…会治好……”
落木道人说完,眼里已是包满了泪水。苏随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生死有命,我都看开了,你也且放宽心罢。最后这段日子,我想独自安静的走完。芳儿出生命苦,实不便留于府中,我只将它交托给你,替我好生照顾他,好么?”
落木道人接过孩子,握紧他的手哽咽着点头。
苏随见他答应,微笑着靠回了软垫上。闭了眼,心中的枷锁也渐缓沉淀。静了许久,他忽然抽回手,单指竖在唇边悄然笑道,
“小沐,说个秘密与你听。”
“下一世,我想化作一只鸟……”
有了翅膀……纵使千山万水,也能飞去那人身边。
就此守着他,再也不离开……
他闭着眼,笑意不断。书房早已是别无他人,他依旧笑得开心。耳边隐约响起一人嬉闹的喊声,细听,那是年少的自己。
付师兄…付师兄……
还不改口?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
别!好好,我叫未生。未生…未生……下次初夏,还要来溪边看夕阳……
不要下次,要每次……
闻言,他笑,那人也笑。淡金色的余晖映落进那双眼,他伸过手去,还未触及那抹绚烂,唇已被轻柔的覆上……
接到苏随的死讯,落木道人未将信看完已是俯在床沿泣不成声。床榻上的孩子不满两岁,睁着墨染的双瞳竟是抬手轻抚上他的额头。他微一惊愣,随即更是心中触动。
“芳儿,你爷爷的情太苦……以后即使你长大,师父也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此类的苦楚…”
那日傍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有个人一反常态喝的酩酊大醉,他甩开酒壶就着绿绮发狂般的拨拉起琴弦。崩溃后的心绪,狂躁的力度,曲不成调,宣泄不尽的悲愤。三根琴弦齐齐断裂开时,他指间也已见红。泪落半晌,终是咳出一口血来。
夕阳火红如焰,残不尽是死别的伤。
指执白子,眼神就这般定在了远空那抹火红之上。随即感觉手被人打下,棋子掉落一瞬,浮穗子的心也收了回来。
“你作甚?说要下棋的是你,从一开始就老给我走神,想打架吗?”
落木道人作势立起手刃在他眼前晃了晃,浮穗子微笑着道歉,
“对不住了,是我错。”
见他这般态度,落木道人便也不好再气,起身放下棋子直道罢了。说完转身就要走。浮穗子拉住他,犹豫片刻,笑问道,
“小沐,陪我回一次贺兰山可好?”
“去那作甚?”
浮穗子侧过头,浅声道,
“初夏了,我想回贺兰山下的溪边,去看夕阳……”
落木道人明白他是思念苏随,一时也是怔住,随即同侧过了头。
“要我陪你去可以,你拿什么做回报?”
“我会去锦山派赢回那把绿绮,连同你事后输掉的玉箫。”
落木道人扯了嘴角,回望身侧那人,同是一脸微笑。
“好!就这么定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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