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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这是我平生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酒,真是他妈的上下通透,这顿酒我们是中午开喝的,结果一直喝到了黄昏。我们离开小酒馆时,太阳红得像是天空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漫天的玫瑰红像是红窟窿里汩汩涌出的鲜血,点点滴滴地落在黑水河里,我打车路过黑水河时发现黑水河的水更黑了。
回到家时,头有些发昏,尽管喝多了,但是我仍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下去,冰冷的水像是一把利剑刺到了我的胃里,别看我头发昏了,但是心里透亮着呢!想起黄小明谈到的“朕文化”,回来的路上我便有了不同的意见,我觉得应该改为“朕主义”更妥。为了证明我的正确,我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中国历史》加以佐证,还是酒喝多了,竟然随手拿了一本鲁迅的书翻了起来,想不到歪打正着,竟看到了一句鞭辟入里的话,说的是一针见血。鲁迅说,对中国老百姓而言,中国历史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分明是佐证我的“朕主义”。
很显然,历史是由一个个现实组成的,而不是由一个个理想组成的。没有人认为一粒沙子具有世界意义,也没有人认为一只蚂蚁具有生命意义,但是没有意义正是它¨wén rén shū wū¨们最具价值的意义,没有意义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但是人毕竟不是沙子和蚂蚁,别指望靠“朕”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这只沉睡的猛兽只忠诚于不朽,而不是腐烂发臭的“朕”,要知道千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不是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朕”,而是思想,只有思想才是人类最崇高的驯兽师。不要让历史变成牢笼,人类终归不是生活在历史之中,人类只生活在生命之中,而生命是属于大自然的,从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腐臭的“朕”的。
想到这儿,我似乎有些酒醒了,我走到凉台前打开窗户,邻居家养的一只公鸡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公鸡一到黄昏时分就打鸣,都说一唱雄鸡天下白,我们家楼下邻居家养的鸡却一唱雄鸡天下黑。很长时间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猛然明白了,因为这只鸡从买来那天起就一直关在笼子里,根本没在大自然中生活过,哪儿知道什么是黎明,什么是黄昏,早就颠倒黑白了。
我们四个人酝酿了两天,终于将致厅领导的一封信递给了肖福仁,信当然是我牵头送上去的,没想到信一递出,就在办公厅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舆论都有,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主流舆论站在了我们一边,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紧张、兴奋、不安、惶恐、期待、希望等复杂的情绪中度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在赵忠回国的前一天,肖福仁在人事处处长的陪同下亲自找我和黄小明、欧贝贝、朱大伟谈话,谈话是分别进行的,令肖福仁吃惊的是我们四个人竟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地直指赵忠的跋扈与专横。
第二天赵忠一上班就给我们显摆他在国外照的照片,他刚把照片摊在我的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就响了,他接完电话就出去了。我判断这个电话非同寻常,结果赵忠这一出去就是两个小时。回来后,脸色像茄子皮一样难看。
赵忠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一连抽了两根烟,然后黑着脸皮说:“正好大家都在,咱们开个处务会吧。这可能是我给你们开的最后一次处务会了,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并不想兴师问罪,因为我已经没这个资格了。我只想给大家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有一天,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席间有闻其声而不见其形的一位老狐,自然也得循例回答。当问到老狐怕什么时,老狐说,我怕孤。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问他,人见了狐狸害怕可以理解,狐狸是你的同类,你怕什么?老狐笑着说,天下唯同类可畏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职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连狐狸都害怕同类,人当然就更得害怕同类了,稍有不慎,就要遭人暗算啊!许智泰,咱们在一起工作五年了,平时你装得像老黄牛似的,我还真有点忘了你是我的同类,你以为赶走我一个赵忠,综合二处就是你的了?别做梦了,告诉你,走了一个赵忠,还会来王忠、李忠、周忠。你也是老公务员了,难道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难怪,你当了十年副处长确实怪可怜的,这样吧,临走前我告诉你几句箴言:你知道官场为什么叫宦海吗?就是想当官的人太多了,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望洋兴叹呢?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登船的方法。咱们共事五年了,你也当了十年副处长了,我还真不忍心看着你望洋兴叹。记住许智泰,你要想在综合二处搞民主,要先明白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主民,你是民我是主,哪个主也不会喜欢暴民的,什么时候你从心里喜欢顺,愿意顺了,你就扒着船帮了,逆是人性,顺是官性,人性如果不升华到官性,你就得永远是只蚂蚁!”
赵忠的话让我血往上涌。我正想酝酿几句振聋发聩的话予以回击时,赵忠猛然站起来,摔门而去。我们四个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谁也没有动。黄小明在翻着一本什么书,欧贝贝在看时装杂志,朱大伟在翻报纸,表面上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处务会,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从赵忠的话中听明白了结果,这次革命虽然革掉了一个赵忠,但是综合二处什么都不会变,所以大家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反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欧贝贝晃着屁股出去了,我望着她柔美的屁股,觉得权力犹如美女的屁股,无论多么白花花的诱人,拉出来的也都是屎,令我不解的是所有的人都将那鲜黄的屎当作金条。紧接着朱大伟也跟了出去,只剩下我和黄小明。
我沮丧地说:“小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小明沉默片刻,站起身说:“许处长,我只想把泰戈尔的一首诗送给你,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说着黄小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摇了摇头也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妈的,好像这次“政变”是我一个人干出来的似的,我望了一眼赵忠的位子,心想,果真我坐到了处长的位子上会与赵忠不同吗?追逐权力的人哪个能跳出自己的心狱?对于权力,得之窃喜,失之弥痛,扪心自问,我也不过如此。鲁迅说,“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试问从古到今运交华盖者有几个人碰头了?想到这儿,我还真对赵忠多了几分同情,因为我一直用副处长的眼光看待处长的位置,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以处长的眼光俯视全处。如果我是处长,我会是个民主的处长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处长实施主民是最舒坦的,因为实施主民才能保证我的利益最大化,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正如许多人以正人君子的口气大骂腐败之祸害,其实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真要是把权力交给他们,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诉求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怪不得权力中心就是真理中心,原来权力的本质和真理的本质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利益。这倒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权力和真理犹如一对情人,权力是雄性的,真理是雌性的,两者一交媾,便产生了政治。政治既然是个私生子,当然最害怕的是真实。为了掩盖真实,只能借助于谎言。这就是存在。要想看清真相,只能从存在中分化出来,进入异化的世界,才能认识到存在的根源,但是异化的世界在哪里?
接下来,综合二处还真进入了民主的世界,因为办公厅后勤新成立了一个服务中心,赵忠调去当书记去了,一时间我成了“代理”处长。我胸有成竹地想在“代理”期间干点实事,但是干什么实事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每天都不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盼着能向谁汇报一下工作,至于向谁汇报,汇报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代理”处长不能没有领导,我知道我病了,我当副处长已经当了十年,已经成了习惯,成了生活的方式,如今仅仅靠“代理”两个字改掉我的习惯,改掉我的生活方式,太难了,我甚至开始留恋赵忠当处长、我当副处长的日子,最起码知道向谁汇报工作。“代理”处长的位置没给我带来任何新鲜感,倒好似一件旧衣服箍在身上,很不舒服。
当然,我还是很快找到了感觉,我的感觉就是如果上边没有人照顾你,下边就不会有人追随你,孤家寡人一个,既成不了气候,也就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怎么办?我的经验是,要想远航就必须登船,哪怕是贼船也要赌一把,否则,只能永远在岸上徘徊。人生苦短,我不能再徘徊了,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的,母亲对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希望我像男人一样扬帆远航。
然而,我让母亲失望了,别说远航了,自从从《清江日报》调入市政府办公厅,我就窝在了综合二处,我觉得我就像我家邻居养在笼子里的公鸡。最近我发现那只公鸡不只是在黄昏打鸣了,而是随时打,特别是白天几乎要叫一天,有时大半夜也引吭高鸣一声。我一直不明白这只鸡为什么乱叫一通,是不是精神紊乱了,自从我当上“代理”处长后才明白,这只关在笼子里的鸡不是在叫,而是在求助,在呐喊“救救我!放我出去,我要自由!”眼下的综合二处,对于我而言与那只装鸡的笼子何异,我的处境与那只鸡何异?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命运对我不公。
在大学时代我就向往自由,考大学前我最想研究的专业是“自由”专业,结果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没有这个专业,不研究“自由”,人类怎么可能弄清亚当的第一种自由与第二种自由的区别?《约翰福音》中指出:“认识真理吧,真理会让你们自由。”后来随着阅历的增加,特别是从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福音书上的话,其本义是:“认识权力吧,权力会让你们自由。”权力不仅给了人们自由,而且是一种选择善的自由,是一种理性的自由。但这不是自由的奥秘,自由的本性是非理性的,因为任何理性都是强制与压迫。是要理性,还是要非理性,这是个问题。是要幸福,还是要自由,这是问题中的问题。我已经没有时间为这些问题苦恼了,因为我有本能,我有欲望,我不能为了该死的自由抛弃本能和欲望,因为本能和欲望是我幸福的基础,为了幸福我愿意做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奴隶。既然大家都不想知道高于人的任何东西,我为什么要冒险?不,谁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这次综合二处的“政变”我就成了出头的椽子,虽然还没有烂,但是有烂的危险,怎么办?我绝不能让椽子烂了。我要让这椽子成为我登船的木筏。
眼下有可能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