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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是一条初步长成的小蛇,腹部尚是柔和的白色,只在背上有淡淡的棕褐。它处于深沉的睡眠,疏懒地绕在他的手臂。
他想分析蛇类的冬眠,将它从手臂捋下,重新放入洞穴,盖上土,打开暖瓶,将剩余的热水浇下。他推断,蛇将吸收热能从冬眠中醒来,如小草发芽般自土下钻出。
但那片土静静的,我预感到,由于热量的突然而至,那条蛇已在土层下死去。他也应该有此预感,望着那片湿土,眼神呆滞。
在掩盖着一条生死不明的蛇的土层上,我和他高度敏感,觉得一尊大型动物正在不远出躲藏。在星光所照的地面,树影里混淆着一条人影,他大吼:“谁!”便有了一声女性的喘息。
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兵。
她梳着标准短发,显得脖颈长长,树叶暗影泼洒在身上,犹如一位服饰繁琐的古代仕女。她冷冷地看了我们大约三秒,又转身隐入树林,鬼魅般消失。
我俩怀抱湿衣匆忙离去,在无灯的路上,不断有水珠从怀中滴下,打在路面,从远方山壁传来惊心动魄的回音。
回到招待所后,他分析起那个女兵。
由于和冬眠之蛇前后出现,这个在黑暗中辩不清五官的女人,有着妖孽的色彩,著名的“白娘子”传说,就是一条蛇慕恋上一位书生,化作美丽女人出现——
蛇的可惧形像被重新描述,他说,蛇的造型在所有生物中最为神性,只是长长的一段,没有手足头尾的繁琐,蛇的形状是单纯的典范,所以最美的女人就应是蛇所变化,写《白蛇传》的古人真是天才。
那一夜户外有风不息地作响。
女兵出现后,我俩再没了画画的兴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匮乏,空背着画夹四处游逛,逢迎到一场冬季的冰雹。
下冰雹的那片云从远方漂移而来,正为在他举目所见,被一颗冰晶砸在眼角。他捂着眼拉我跑进一处坍塌的庙宇后,整条山峦都在被动挨打。
我俩在倒斜的影壁下蹲身隐藏,一条人影尖叫着跑进,钻入残存的一片屋檐,是个女人。
我俩和她之间,是水帘一样降落的冰雹。她不知还有旁人,褪下外衣拧水。裹着她身体的毛衣为湖蓝色,在冰凌的闪光中毛线起伏。
远望着那水雾朦胧的肉体,我俩没有观赏异性的欢愉,反而升起恐惧。凭着直觉,知道就是她出现在河滩的夜晚。荒野中,她突兀地出现,暴露优美,有着强烈的妖孽色彩,也许就是那条冬眠之蛇变化而来。
她挂晾完外衣外裤,肉体方猛地感到受凉,双臂环抱着蹲下,蹲下后就看见了我俩。
我们三人无言地蹲着,遥遥相视,由于冰雹的阻隔,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她蹲下后臀部伸展,毛裤裤脚向上抽缩,露出小腿一截白色,我能真切地感到她胫骨上的冰凉。
冰雹停止后,整个山野闪闪发光的状态的状态维持了两三分钟。对面的女人站起身,她四肢很长,散发着雌性的香气,套上湿斑外衣,向我俩走来。
她走过来说:“是画画的吧?”我俩立刻站起。
通过这个女兵,我俩了解到这里的山峦在19世纪曾有许多庙宇,围拢着一个能令妇女生育的温泉。
在一百多年的时光中,每到山花盛开,山谷中满是驮了妇女的毛驴,毛驴挂着铃铛,当山下铃铛响成一片,[小说网·。。]山上的和尚便知道春季已猛烈地到来。
随着时光流逝,女人们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不再到来,香火断绝后,和尚纷纷离去,被遗弃的寺院自然地破败。漫山遍野的花开景致也不再出现,长出怪异的荆棘,迷失了温泉。此地的秀丽逐渐鲁钝,淹没于燕山山脉的无数峰峦里,不再有什么特别——
女兵说着山中典故,带我俩走上一条回招待所的近道。
虽然彼此说话,但这女人仍有着浓浓的妖气。这条她带领的道路曲折狭隘,荆棘遍布。她在河滩出现后,我询问过招待所所长,他说女兵是不容许随意外出的,女兵们都来自外地,而她像讲自己家里事一样讲着此山历史,越来越像山里的妖精。
小道拐入了一片开阔地带,摇曳着一人高的蒿草,他突然兴奋地大叫:“看啊!”
蒿草尽头是直立的山壁,隐约刻有字迹,我正要辨认,他已飞奔而去。那女兵在此时问我:“写的什么呀?”
想到是她带我俩走上的此路,那些字应是她所熟识——我感到将有不祥的事发生。
他攀着刻痕,已爬到了第二个字的位置,女兵拽住我说:“他可别掉下来啊。”我猛然醒悟,他已经受了蛊惑,在失控制的情况下爬上字迹,当爬到最高一字就会掉下摔死。
我大吼一声:“下来!”甩开女兵,奔到石壁。
仰望上去,他意外的瘦小。他在高空出现一个嬴弱的形象,令我惘然,许久以来,我有着深深的自卑——
我用初中三年的所有课余时间,画了四百张方形圆形,考上了美校,终于看到梦寐以求的名贵画册。但面对世界名画,我毫无反应,方知道自己的鲁钝。
为寻出名画的底细,我看了大量画家传记。他们的生平就像是一篇篇传奇小说,大多横死。我没那么烈性,所以也没有灵性。喜欢上斜线上的女生后,我本该天然地将她追求,但那些传记已印在我脑中,有他们作比,我信心全无。
他和一条蛇共度了童年,经历传奇得正像是一位画家。我强烈地预感到,模仿着他就能追到斜线上的女生,但当我走上斜线,即将说出蛇的故事时,一种耻辱感突然降临。我收紧四肢,让故事中的蛇将我一个人缠绕,我不能模仿着别人追求我喜爱的姑娘——
我又吼了一声:“下来!”
他惊讶地回头,身体晃了一下。
我身边响起女兵的惊叫。他稳定住身形,看了我一眼,目光便越了过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比划,随时准备要将他接住。
他的目光充满友善,转过身再次攀登。
我最后说了声:“下来。”低得连我都听不见,就迈步走了。也许不是受了蛊惑,而是一股画家才有的血性,令他在风景中变得激昂——这一激昂我没有。
回到招待所,面对贴在墙上的画,我越发沮丧。作画时他躺在我身后,传来无形的压力,我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在风景中毫无领会,我所有的鲁钝都被他窥见。
窗外,三百多女兵在食堂门口整队。据此分析,那个山上的女兵一定是山妖了,不然她就会在此时此地。我离开后,时间已过去不少,他应该死了吧?
当食堂门口走得空无一人时,他跑进屋来,兴高采烈地写了几个字,说:“看看念什么?”
依稀记起是山中的对联,我才反应出那是繁体字,看来在石壁下女兵问我念什么,是她真的不认识。回想起女兵在冰雹中的姿态,她蹲下后显得膝盖方挺,臀部支在小腿上,荷叶一般——
我问:“女兵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改变了面部结构。
他说,当他爬到第一个字时,回身一望,山上草木是一片忧伤的湿漉。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对应着他的身形,正是我走之前的姿态,像是在召唤他跳进怀中,摔在她温暖的乳房上。
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喊道:“你在干什么?”“你要是掉下来,我能接住。”
女兵的话让他确信了幸福的到来。他说幸福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女兵紧张的面容可爱之极,他不由得想逗逗她:“你要接我,也得把胳膊张开呀,否则接不住。”
女兵认真地说:“你要真掉下来,我是没力气接住你整个人的,我只能接你的头,其它部位摔坏了可以到医院修。”
在高空的他没有被逗笑,他说女性的考虑方式,真的很好,他想摔烂了四肢躯干,只把自己这颗脑袋送进她怀里。
听完他的话,我说:“我刚才走了——”他连忙说,是他惹恼了我,不该在我的规劝下还要攀登,对于我的怒吼,他认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为我着急。”
他陶醉于友谊中,“一起泡澡去”的话脱口而出。
他拎着暖壶在滩石上跳跃,灵气十足。我跟在他身后动作笨拙,正如他的童年,他与女兵在石壁的对话无可抗拒地将我征服,他是一个吉卜赛少年。
在他停止跳动的地方,我看到了女兵。
看到我,女兵脸色一下煞白,我才醒悟这次泡澡,他俩的计划中本没有我。他也许想将石壁的对话延续在水中,在等他拿暖壶时间里,女兵可能也有着期待。
女兵几次说要走,都被他急躁地制止,他口齿不清地说可以用衣服堵出两个水池。
我左手背上有一道伤痕,那是山上的荆棘所划,刚才离开石壁,我曾有过激烈的奔跑。我举起左手,说:“有伤,不能粘水,我先走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出现了满布的皱褶。
我上岸后回身一望,茫茫滩石中有一小小人影单腿而立,依稀是女兵正褪下长裤,从此我知道,女人解脱衣裤的动作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忽然很想画画,但没回招待所取画板,空手便进山了。我游逛了很久,下山前,拾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幅画。那幅画是横七竖八的几个道子,山风吹来便模糊一团,但我觉得它是我画得最好的画。
我终于有了灵犀。
回到招待所,见走廊里晾了湿衣,知道他也回来了,想到女兵可能在屋里,我便敲了敲门。女兵并不在,他兴奋地打开门,手中拿着我的画板。
画板上的是一张女人头像,所有的线条都涂抹多次,可以看出画得很辛苦。依稀是那个女兵,却又不太像,呈现在画板上的,与其说是女兵的一个表情,毋宁说有一张脸在女兵的脸上绽放。
他告诉我,那是他和女兵分手后,凭着心中的记忆所画。我曾千百次想从他的笔触中寻找启示,他终于画出了一幅可称为画的作品,但他晚了一步,我的绘画天赋已然苏醒。我说:“你画得不像呀。”
听了我的话,他反而很高兴,连连点头,却欲言又止。看着他怪里怪气的样子,我已无心再与他纠葛,我说:“我得先回去了。”
我将钱都给了他,钉在墙上的画,我一张没带。对于那些他躺在我身后时画出的风景,莫名其妙地只想摆脱。
他有点手足无措,怔怔地看我收拾东西。我虽然没对他说过传记书中的吉卜赛少年,但他一定能隐约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送出我很远,直走到来时的穿山隧道。
隧道上方有着一大片瓦砾。见我观望那里,他终于找到话,炫耀地说:“你知道哪是什么?杨六郎养伤的地方,《杨家将演义》中都有记载,叫养伤庙。”我想,一定是女兵告诉他的。
他说:“你想爬上去吗?”
我:“行呀!”
在爬山的过程中,他极力表现自己步伐的轻盈,令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厌烦。渐渐的,我和他在荆棘中奔跑起来,脸上手上割出无数伤痕。
养伤庙的遗迹,我比他先到一步,对此我倍感快慰。他又运用逻辑思维,分析说,此处可能埋有宝藏,见对我没有感染力,便跳进碎瓦堆奋力地挖掘。见到他弄脏了浑身上下,我说:“我得走了。”他抬起头,瞳孔扩散得很大,说了句:“就快挖到了。”
我走时,他仍趴在地上挖掘。
我搭上了一辆运菜的农车,躺在白菜堆上,想明白了他流落花园的真相,其中没有一丝浪漫,他是一个弱者,已被生活废弃。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