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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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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吃得不显山不露水还能把事情办成,成了众生专门研究的一个课题。好在眼下是吃饭的黄金时节,河阳各种土特产一股脑儿地下来了,什么发菜、沙葱、沙米粉、冬虫草,当然少不了世界独一无二的白牦牛肉。今天宴请的都是男宾,桌上特意添了一盆清炖牦牛鞭,色香味美的鞭汤刚一上桌,就引出一桌子的笑语,气氛一下松弛不少。

省里来的王主任开玩笑说:“陈总,你这是让我们犯错误呀。”

陈天彪赔着笑说:“王主任觉悟高,错误哪能轻易犯您这儿。”

“说的也是,都让你们老总犯光了,我们想犯也挨不上。”

“是错误不敢找您呀,怕您‘双规’它。”

一桌人哈哈笑起来,陈天彪忙起身敬酒。河阳敬酒的规矩是喝二敬一,要想客人喝,你得先喝两杯。陈天彪这已是第三次敬酒了,他的胃让酒精咬得一阵阵疼痛,强忍着把酒杯捧到王主任面前。王主任说:“陈总你别老敬酒呀,这样敬下去我们吃不消。这样吧,你讲个段子,我们大家干一杯。”

众人叫好。陈天彪哪是讲段子的料,酒桌上他最怕这环节,为了让客人尽兴,硬着头皮讲起来。正讲着夏鸿远进来了,夏鸿远今天是两头跑,两路客人都重要,都要照顾到。陈天彪忙起身让座,夏鸿远说不必了,我给各位领导敬杯酒,说着端起酒杯,要跟王主任他们碰杯。王主任也是喝到了量,加上夏鸿远没陪他们这一桌,有点不高兴,便借故要按河阳规矩来。夏鸿远脸上隐隐不乐,嘴上却照旧热情得很。陈天彪看市长不想喝酒,便打圆场,说:“市长的酒我喝了,各位可一定得给市长面子呀。”王主任啪地放下酒杯,不说话,也不看夏鸿远,装醉。夏鸿远没了面子,又不便发作,硬着头皮把酒干了,不再敬酒,跟陈天彪叮咛道:“一定要让领导们吃好喝好。”说完打着哈哈,出去了。

气氛有些尴尬。正在这时刘振先赶来了,谁也没想到他跟王主任熟,王主任看见他,脸上顿放异彩,说:“我还当河阳市没人了,振先你怎么才到?”

刘振先脖子里贴着膏药,嘴边还露出一道血口子:“别提了,今儿人丢大了,遇上瘟神了。”

王主任大约知道点刘振先跟夏鸿远的内情,借题发挥说:“你们河阳尽出瘟神,啥时我给你弄道符,保你太平。”

刘振先道:“就怕你的符没到,我的命先没了。”一看陈天彪脸色不对劲,端起酒杯说,“借花献佛,我给各位神仙敬个酒。”

王主任很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了。王主任推说下午还要查账,不能再喝。一听查账两个字,陈天彪忙婉言相留,硬要王主任再喝几杯。刘振先说:“要不请领导们上楼休息吧,没喝够下午接着再喝。”

送客时陈天彪跟车光辉碰在了楼道里,没说话,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望着陈天彪跑前跑后请客送神的样子,车光辉心里浮上不少感慨。

12


九月的河阳格外燥热,大风过后,小风接二连三刮来,刮得人心里干焦干焦的恼火。因为缺雨,空气里总是浮着针尖大的沙尘。不少人开始咳嗽,肺部憋闷难受,接着鼻孔流血,夜里睡觉不知不觉流出来,早晨枕巾上鲜红一摊,血腥弥漫在屋子里。

人们立刻变得恐慌,怀疑河阳遭了瘟疫。医院方面却镇静得很,只说是持续沙尘天气下人因空气干燥和精神郁闷所致,至于谣传的瘟疫和疟疾,医院既不证实也不辟谣,反让患者越发恐慌。

车光辉也流了鼻血,不是很多,但把老婆吓坏了。

“快上医院看看。”老婆刘素珍一遍遍催他。

“看啥看,不就淌几滴血吗,有啥大惊小怪的。”车光辉不满地白一眼老婆,他最见不得刘素珍遇事沉不住气的毛病。

“几滴血,你还嫌少呀,当是我们女人家,流了就流了……”刘素珍挨了呛,心里委屈。

“行了,就你的是命,吵吵个啥,该做啥做啥去。”

“你的身子你的命,操心操得骂出来了?”刘素珍扔下手里活计,出了门,心里嘟囔:“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么烦你就别回家。”

车光辉真是越来越烦这个女人了,一进门她就叨叨,让你没法安神。

这阵子他很忙,一气吃下几个大工程,睡觉的时间都少有。

酒厂的新项目科技生态园已通过招标。这是一个大工程,仅土建就有六千万,本来他能全部拿到手,临招标时省建委招标处又介绍来一家江苏工程队,硬是挖走一千多万。酒厂的胡总跟他是多年的铁关系,为这事还专门跟他解释半天。车光辉当然不能计较,现在争一个工程比争一个市长还难,能顺顺当当拿到四千多万,他已经很知足。

另一项是广场的搬迁。河阳广场的扩建方案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年,总算有了眉目,大什字四周的单位都要搬,一半单位要挪到城西古河滩上去。考虑到稳定因素,这次是先建后拆。车光辉拿到五个单位的承建合同,总在一起,算是一项很大的工程。

最让他头疼的是垫资。酒厂垫资他不怕,反正有酒顶,多年的老行情,钱一半酒一半。尽管酒不好卖,可到他手里,再不好卖的酒他也能立马变成钱。关键是这五家单位,少说也得垫三千多万。这个数字对他有难度,他正在四处跑款,跑得他一肚子伤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银行贷款卡得死紧,每个关口都要他亲自跑。去年年底,银行来了个大换班,原来的老关系全调到外地,现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交道不好打呀!

车光辉感到很憋气。跑一个关系容易吗?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当孙子不说,没完没了整天让人家吊在屁股后头,陪吃陪玩还要陪人家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游,钱花得起,时间陪不起。好不容易搞顺一个,还没怎么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谁诉苦去?只能打掉牙悄悄往肚里咽,还得撑出笑脸再去讨好人家。

他现在好歹也算个人物,到了如今这帮年轻人面前,照样得规规矩矩哈腰点头,稍稍侍候的不舒服,人家脸一拉脖子一扬,弄你个摸不着。昨晚他请工行信贷科长吃饭,小伙子起初拿把着不肯来,后来让一位副市长打电话,人家才给了面子。到酒店才发现,科长一激动带了五个人,有同学,有朋友,个个都是好拳好酒之人。五个人围攻他一人,大有将他灌翻灌死之势。车光辉本不善饮,平日场面上应酬,大多带一两个助手,好赖也能撑一阵子。昨儿个惨了,孤军奋战,六个人八瓶五粮液,他连命都豁上了,人家才到兴头上。幸亏一位“眼镜”借着酒兴嚷着去唱歌,车光辉才没当众出丑。

他们去的是河阳城名气最大的“万紫千红”娱乐城。老板娘徐虹原是河阳宾馆的领班,后来提拔成二轻公司副经理。二轻系统倒闭后,徐虹下海办了这家娱乐城,靠着丰富的社会关系和独特的经营风格,“万紫千红”在竞争火爆的娱乐业中脱颖而出,成为河阳最显档次的娱乐城。

车光辉是这里的老主顾,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请进单间。见他满脸褐红,全身酒气,说话舌头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务生拿来冰镇啤酒。车光辉有个独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后再往肚子里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会减下去。这个法子是他多年陪领导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车光辉想躺一会,徐虹忙着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隔壁有人发火,车光辉硬撑着走过来,见客人对服务不满意,嚷着换。大堂解释了很长时间,不好换。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来。

车光辉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买单!”

信贷科长怔住了,大约没想到车光辉会发火,目光成了绿色,脸因惊讶而变形。啪的一声,他也学车光辉那样摔了酒瓶:“撤——”

工行这条路,因为一个小姐给堵死了。车光辉再找信贷科长,小伙子牛气十足,理都不理。他赔着笑脸去找行长,行长倒蛮客气,说只要下面没意见,他个人很支持河建的。行长有行长的难处,金融系统改革后,信贷实行了终身负责制,信贷科长的意见还不能不当回事。

绕了一个大圈子,皮球又踢到小科长手里。

车光辉请了一大堆人,给信贷科长说好话,哪知人家就一句话,河建信用差,没办法扶持。

热,燥,待哪儿都难受。天气破坏着人们的心境。

老城里人黄风照旧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天天来到广场,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梁男人说,河阳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闻到一股怪味儿。塌鼻梁男人见喝茶的人越来越少,生意寡淡得撑不下去,说一把火把这破城烧球掉算了,免得天天闷在火炉子里遭罪。黄风的大女婿,黄大丫的男人叶开,那个自命不凡有点孤僻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狗屁作家,两天前突然住进医院,黄大丫捎来口信,让二丫去医院帮几天忙。二丫鼻子一歪,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个绝症。这话让黄风心寒!自个含辛茹苦拉大这两只鸟简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过他仅仅是心寒而已,并没强迫二丫去医院。

黄风无奈的伤感里,河阳城又一家企业关门大吉。这家跟黄风岁数差不多的糖厂做了两年的破产准备,终于实现它的目标,两千号工人被扫地出门,走时连一袋白糖都没拿上。黄风想不明白,难道现在的人连白糖都不喝了吗?据说下岗工人们正在策划一场阴谋,黄风听了有点窝火,这世界本来就够乱的了,居然还有人想再烧一把火。烧吧!把这破城烧得干干净净。

茶社里,瞎贤抱个三弦子,哼哼咛咛唱贤孝。不用细听,黄风就知道瞎贤唱的是骂马仲英的《打宁夏》,几个老婆子不愿听,嚷着让瞎贤唱《白鹦哥盗桃》。黄风很闷气,再一次伤感地忆起文老先生来。听文老先生说书,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这天下午,车光辉又请农行信贷科的贾科长吃饭。贾科长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很年轻,二十六岁,未婚,戴副金边眼镜,说话还有几分腼腆。坐了没多久,贾科长的话多了,饶有兴趣地谈起了河阳几家大企业。车光辉并不插话,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贾科长大学是学经济的,看问题便带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厂,说这两家企业本可以做强做大,可惜太急于求成,盲目扩张,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经营。

车光辉不便评头论足,心里惦着贷款的事,就想贾科长能直接点。贾科长偏不,他对河建似乎兴趣不大,话题始终在别的企业上。车光辉只好耐着性子,听他津津乐道,指点江山。心里却想,贾科长这话未免偏颇,俗话说,不穿新鞋不知道脚痛。大道理谁都会讲,可做企业有做企业的难,单是跟政府还有银行的关系,没几把刷子你就刷不下来。私营企业都如此,何况他们。

内心深处,车光辉是敬重陈天彪跟胡万坤的,有次他还开玩笑说,要是我有你们一半能耐,这河阳城的钱,怕是都让我挣了。当然,敬重是一码事,竞争又是另码事,虽说不是同行,竞争却是明显的。这阵听贾科长评头论足,车光辉心里忽然又多出另一种况味,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等菜上来,车光辉再也不说什么,一个劲恭敬着贾科长:“吃吧吃吧,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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