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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我时时谨慎,就是不想授人话柄,让别人以为我恃宠而骄,可今日偏偏让满朝重臣将我的骄纵看得清楚明白。
我杵在殿门口,一时无话,无辜地看着高坐王座之上那个帝冠岌岌一身锦衣华服的男人。
微微晃动的十二道冕旒后面,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表情,竟也无辜地回望我,嘴角却勾着一缕不怀好意的微笑,那绣着五爪龙章纹的玄色衮袍,色彩夺目,远远看上去甚是逼人,就像他此刻的笑容,执掌着至尊无上的权柄,向我不露痕迹地发出挑衅。我皱了皱眉,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不就想见我麼,不就要我服软麼,至于如此用皇权逼迫?简直欺人太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那片梧桐,我忍无可忍还得再忍。深深呼吸,踏着猩红的红毯,漫步朝殿内走去,站在大殿的最中央,恍若立于无人之境,仰面只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宽广的大殿回旋我高扬的声音:“圣山,我有要事启奏。”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帝冠上的冕旒在他奢华的面孔投下线形阴影,让那张脸看上去飕飕威严,更有几分不近人情,原先附于膝上的右手缓缓翻开掌心,平举在半空,锦绣云纹的宽大绣袍只滑落,以极为优美的弧度翩垂在他身侧,恰似若水三千,而他的声音因过分的礼貌而听起来十分生疏高傲:“永康公主无须多礼,但说无妨。”
我暗暗咬牙,你就作吧,作吧!看你作到什么时候!
面上恭敬道:“此事极为重要,还请圣山屏退左右。”
大臣中即刻有人出列与我唱反调:“我等正与圣山谈论国事,请问永康公主所谓的要事有多重要,能重过天下大事?”当下群臣争相附和,直道言之有理。卢肇人则站在百官前列,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我心里那个急啊,真等他们议完国事,只怕夜梧宫的梧桐都被砍光了!也顾不得回话,之迫切地抬头盯着在劫看,若原先对他的态度还带着傲气和怨气,此刻已经是苦苦哀求了。
在劫摆手,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皇上——”
在劫不紧不慢地将反对声打断,“但凡永康公主说的要事,必然重于国事,若有谁还对此存有质疑,便无须待朕下旨,自个儿去廷尉府上喝茶吧。”
廷尉掌管着全国最高的刑狱典罚,进去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廷尉府的茶谁喝得起?
所有大臣立即噤声,原先对我面露不满的人再次看向我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算是明白在劫的意图了,他是在为我立威,让原先那些对我貌恭心不恭的人重新正视我尊贵的地位,也顺道借此机会,再一次强化他自己的君权。显然,他成功了,一石二鸟。也真是个可怕的人,短短时日,便对帝王之术、微臣之道如此得心应手,玩弄权术与人性于鼓掌之间。
众人躬身行完礼,便战战兢兢地依次离开,大殿顿时显得空旷异常,只余下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隔着丹墀遥遥相望,像是在沉默中鏖战,谁都不愿意先出声。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他是将我吃得死死的了,因为他等得起,我等不起。
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丹墀,以极快的速度蹦到他面前,焦急道:“你快收回旨意,叫夜梧宫那些侍卫们停手,我不许你砍我的梧桐!”
他却恍若未闻,大马金刀地坐在金漆龙座上,煞有介事地整理自己丝毫不曾凌乱的衮服,说话的语调意志阑珊,竟还对我用上了敬语:“唷,这不是我的姐姐麼,真是好些天没见到您了,您都在忙活什么?”可把我给气的,不就躲了他三天麼,至于跟我这么使性子?
只恨自己没骨气,有事求着他,压下满腹怨气,笑脸迎人,“我这不来看你了嘛。”
他冷哼一声,“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你是不是压根忘了有我这号人?”
我赶紧赔笑,“怎么会呢,你现在都是皇帝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人,忽略谁也无法忽略你呀!”
他似笑非笑道:“好个独一无二,东瑜还不是搁着另一个皇帝,你还能惦记着哪个独一无二?”
我的笑容开始僵硬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了,怎么又扯上天赐,还有完没完啊?
苦笑道:“行,我承认是我错了,这三天不该躲着你,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我没心没肺。”
他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又很快装回严肃的样,义正言辞道:“谁说你没心没肺的?”
我一听喜了,看来他终于不再折腾,忙不迭附和:“是的是的,我有心有肺。”
他重重嗯了一声,“狼心狗肺。”
笑容刷地下去了,我狠狠瞪他,存心找茬是不是?
也懒得跟他贫了,跺脚,咬牙切齿道:“痛快给个说法吧,这旨意你是收不收回去!”
“看你的诚意。”
“如何才算有诚意?”
他拍拍自己的腿,“过来,坐这。”
我沉着一张脸不语,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淡淡说了声:“诚意。”我咬牙,真是小人得志!大步往前一跨,一个屁股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负气道:“行了吧?”他却还不满意,“你的诚意就这么点?”我问:“你想怎么样?”他反问:“你能怎么样?”豁了出去,环臂勾住他的颈项,对着他脸颊重重“啾”了一下,“这样够诚意了吧?”他微微一怔,耳根子竟然红了。我正想着这孩子还挺纯情的,没想他竟恬不知耻地指着自己的嘴唇,得寸进尺道:“这里也要。”
我恨恨想,行,为了能晚风的梧桐树,就让你得意这么一回吧,又不是没亲过,亲一下又死不了人。
反反复复深呼吸,终于做好了心里建设,正准备往他嘴上吻去,却听见他不满道:“不就让你亲我一下,至于这么视死如归?”我怨道:“不是你让我拿出诚意的么?”他的怨气比我还重,“一副活像被狗咬的表情,你还真够诚意的。”我乐了,这说辞可比我原来的心里建设强多了,也就豁达地往他唇上一吻,然后咧嘴得意道:“没错,我就当被狗咬了!”他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道:“楚悦容,有种你再说一遍!”巴不得气得他吐血才好,我无赖道:“说一百遍都没问题,被咬了被狗咬了被狗咬”忽见他笑了,星眸中溢满了宠溺的爱意,磁性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千年的寒冰,“呐,再咬一下?”不等我反应过来,便扣着我的脑门,湿热的吻狂风暴雨般侵袭我的双唇,帝冠上的旒珠冰冷划过我的脸庞,牵引出一种酥麻的滚烫。
良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他一手环住我的肩膀,一手扣着我的脑门用力摁在他自己的胸口上,那心跳声鼓噪得震耳欲聋。
“听到了没有,姐姐,只有你,全天下只有你,能让这儿为你如此疯狂。”
我咬着下唇,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梳着我的发丝,像是多情地等待我深情的回应,回应他这一番炽热的情感。
我捏了捏鼻尖,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小声道:“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梳着头发的动作一顿,头上传来他冷飕飕的声音:“你这人好没情趣,这样了还不忘自己的目的。”
正在以为他又要不得罢休的时候,却听他扬声下令,让人去夜梧宫传旨停止伐树。
刘公公在殿门外候着,应了声遵旨,便领命去了。
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在劫叹了一声:“你又何须心疼那些梧桐?若真喜欢这树,待日后迁都大雍城,我自会为你栽下一模一样的”
我从他怀中抽身而出,立在一旁淡淡道:“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
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他冷下脸色,动了动唇角,终究忍住没向我发怒,又转瞬笑了起来,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把玩,受了委屈似的埋怨:“这三日为何要躲着我?不喜欢我在夜梧宫处理国事也随你的意了,把所有的奏折都搬回了御书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总想着抽出时间陪你用膳,可你倒好,每到用膳的时间了就往景阳宫跑,蔺先生不过是行动不便,有那么多宫娥太监伺候着,至于你如此殷勤服侍他?”
我狡辩:“你也可以来景阳宫啊。”
在劫叹道:“蔺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人,我不想在他面前令你难堪。”
我忍不住讥讽:“原来你也知道我会难堪啊?”
一声惊叫,被他抓着双肩提到面前,那精致的面容骤然放在我眼前,令我呼吸一滞,待看到他瞳孔深处翻滚的怒意时,才察觉自己一不注意又忘记了蔺翟云的嘱咐,硬是往在劫的逆鳞上撞,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在劫怒道:“楚悦容,今天我忍你够久了,你成心要让我不自在是不是?才刚下令满足了你的要求,就立刻换了一副要死不活的面孔应付我,你至于这么现实麼,信不信我立刻收回成命,将萧晚风为你种下的那片梧桐夷为平地!”
我刷白了脸,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卑躬屈膝地道歉,凭着一股硬气说道:“你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若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在劫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划,戴在我头上的凤蝶金簪便在他的内力下砰然断裂,长发瞬间倾泻而下,群魔乱舞于狂乱的视线中,惊得我心头狂跳,突然头皮发麻似的疼痛,被在劫几近残暴地用力揪着头发往上一提,逼得我与他面面相对。
我吃痛地蹙眉抽气,便察觉他的鼻息阴冷地刮过我的鼻尖,一字字冷冷道:“我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敢爱,还会怕天下人耻笑?”
心绪惊涛骇浪般汹涌,他……别是痴症犯了吧?
从小在劫就有这个毛病,每当情绪激动、大怒大悲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做出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捧住他的脸庞,柔声安抚:“好在劫,乖在劫,没事了,阿姐在这儿陪你。”
狂乱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他将我放开,狼狈地别过脸,沙哑地说了声抱歉。
许久神智渐渐地稳定了下来,便缓慢地走下丹墀,说:“走吧,我们一起用膳。”
我连忙吱声:“我还是算了吧,方才已经在景阳宫用过膳了。”
翻开掌心朝我探来,凌厉的视线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我也不敢再去悖逆他,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蛮横地牵着走了。
御膳房的膳食仍旧往日般做得尽善尽美,色香味俱全,可在劫却说如糟糠般令人难以下咽,吓得御厨面如死色,战战巍巍地跪地求饶。
御厨不求饶倒罢了,一求饶弄得他心情更烦,脱口便是一句:“来人,拖下去斩了!”
我知道他是心情不好那别人跟我撒气,又怎么忍心让他落得一个草菅人命的骂名,竟觉得自己都比他本人更爱惜壅帝陛下的名声。暗暗叹了口气,将那御厨救下,对在劫道:“我吃着味道挺好的,兴许是你近日忧劳国事,劳神过度,胃口有些不适,要不这样吧,这人咱们就不砍了,我亲自下厨为你做些好吃的?”
在劫怔了怔,“你……亲自为我做?”
我笑道:“可别看不起你姐姐,远没你想得那么娇生惯养,厨艺好着呢,怕你吃对胃了,以后都念念不忘。”
在劫俯首,许久默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等着他的示意,也不敢乱作决定,那御厨的小命还悬在半空,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竟紧张得满头大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劫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点困惑,“……你怎么还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