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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