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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了大将军素海、二将军蒙克,更与那钦相近,与赛罕相亲,这一众兄弟虽说模样不尽相像,却都是魁梧挺拔、气势凛冽,一眼看去即便是以仁和著称的素海都带着杀伐征战的英武之气。多少年的厮杀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难以磨去的煞气,尤其是赛罕,眼神厉,周身阴冷,没有笑容之时,让人根本就不敢靠前。可这位大名鼎鼎的三哥、这六兄弟成其势最关键的决断人却是举手抬足间一股儒雅淡然之气,仿若游山走水、墨写人生的名流雅士;一样的高鼻凹眼却没有那异域的颜色,面色白净,风采俊逸,言谈笑语温润谦和,让人如沐春风,暖化心肠,真可谓一位温文尔雅的美男子。
眼前是一介书生儒雅,身处血腥争斗的汗庭中心,从容似野鹤闲云之淡,哪里有丝毫的杀戮之气,哪里寻那狠绝与力量?可纵是眼前迷惑,雅予也知道那些掌控大局、或力挽狂澜、或阴暗狡诈的谋略与招数都是从他而来。赛罕已然是谋略胆识过人,却是随身珍藏着三哥手记,足见其心胸与城府。且此人才情极高,蒙语之外又通波斯语、罗刹语,精晓各地方志;说起汉话标准的京字腔,连雅予这带了吴越口音的道地中原人都自愧不如。
是亲,是友,又或是国之大患?眼中看不透,心里存着疙瘩,每次看到那如安哲哥哥一般温暖的笑容,雅予不免就生出怯意。是以在府中住了数月之久,依旧对这主人把不好分寸,总不知如何面对。
不知觉已是来到太师夫妇日常起居的正院,看到门口候着乌恩卜脱贴身的两个家奴,雅予的脚步不由得便犹豫了一下,却不待她往转回,常见她往来的仆人们已是往里通报去了。
留下拉嘎,雅予被领进堂屋,正看见乌恩卜脱从卧房中出来,雅予赶紧俯身行礼,“雅予见过太师。”
乌恩卜脱虚手扶了,“不必多礼。”
听这语声比平日又低柔了几分,安静的房中似是耳语,雅予心想定是他俩那宝贝娃娃睡了。那小东西打娘胎里出来就日夜颠倒,百日之内没让他阿爸额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刚七八个月就精力十足,小嘴儿整日咧着咯咯地笑,一点动静就要起来扑腾,能让他多睡一会儿简直就是娜仁托娅的头等大事,这可真真来的不巧了。
见乌恩卜脱微笑着冲她摇摇头,伸手往里屋示意。雅予有些难为情,自己这一点心思也都露在人家眼里,不好客套,只得低头还礼,轻轻抬步。
往里去穿过小隔间儿,再挑起撒花帐帘,融融暖香里带着甜甜的奶味扑进鼻中,雅予顿时软出一脸的笑容,将才的尴尬与计较都不见,顾不得与娜仁托娅行礼就垫了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探头看向里头那棉花堆儿里白白胖胖、睡得酣呼呼的小人儿,小心翼翼地嗅着奶娃娃香甜的味道
瞧这丫头的眼睛又直,一颗当娘的心都似要扑了出来,想起那狱中人的嘱托,娜仁托娅心里笑,这两个各有各的盼,一个比一个急,都是不知臊的。起身拉了雅予的手扯着她一起出到隔间儿里,落座在南窗下的暖榻上。两人如今亲近,也都不客套礼数,雅予任着仆女给她脱了靴子裹了绒毯子,彼时娜仁托娅早已适宜地靠着厚厚的软垫闭上了眼睛。
金丝绣的软垫上懒懒铺散着乌黑的发辫,一缕细细的银钮链从发后束过悬下一颗红宝石正点在眉心,晶莹透亮,柔柔朱红的光芒将那张美丽的脸庞衬得白皙细腻、眼鼻越发精巧。只是精心的妆容依旧掩不住疲惫,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绒绒的睫毛铺盖下一圈淡淡的黑晕。身为太师夫人,手边不知有多少奴仆可用,她却偏要亲自带娃娃,汗庭上、家宅里,多少事又如何放得下?人人都劝她把娃娃给奶娘,可唯独雅予从不曾劝。她知道这女人的心,多少年求子不成,如今旁人眼中的苦正是她求之不得、最甘心的甜,如何舍得放手
雅予抬手轻轻用帕子沾着她额头的汗,娜仁托娅不遮掩任她擦,口中喃喃地念道,“这小东西真不知哪里来的劲头,整闹了一宿、一前晌。”
“那可辛苦你了。”
“哪里是我?一直都是他阿爸哄着。”
雅予抿嘴儿笑,这可是嘴硬,乌恩卜脱不睡,她怎的会歇?眼前不觉就见那红烛暖光,鸳鸯帐下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哄着宝贝,心满意足。这场面雅予不是没见过,这两个汗庭之上不知是怎样的铁血与冷情,可闺房内亲爱起来从不知避人。起先雅予见着慌乱,羞得手足无措,见多了也只低头就是,悄悄在心里念念自己的郎君。就合着眼前人记起他俩说起当年娜仁托娅悔婚的缘由,赛罕说:“看上我三哥了呗”。彼时只觉他话无耻,如今想来许是正对景,早过而立之年的人依然风度翩翩,若是放到十年前该是怎样英俊的少年郎,草原霞光许是第一眼就已然为他降落。如今看来也算是一对璧人天生地配,只可惜一想到后院那三房娇妾,雅予心里就不大适宜,想着这番柔情可也在后院演过,忍不得就怜惜起她来。
“你也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小主儿。”
闻言娜仁托娅睁开眼睛,笑着白了雅予一眼,“跟我这儿还端着,等急了吧?”
雅予也不避,只微微红了脸颊,不驳不应,低头折着帕子。自从北山押解回来,赛罕重审后就被投入地牢中,这一去两人再不得见。虽说这回有大汗亲自过问,一切的罪与罚不过是走个过场,好给宗王族个台阶下,可那刑期却也不曾当真说个时日。她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养在病中,可这一颗心却随着他埋在了那阴暗的地牢里。自能握笔就每日写信,却只见信去从不见信回,牵心挂肠熬得日落西去,熬得月上梢头,再无安稳。好容易听说借着腊月祭天,大汗要赦人出狱,雅予想着他兄弟们再不会错了这个机会,遂一进腊月她就天天守着娜仁托娅,一日得一日的消息
“昨儿我见着他了。”
“真的?”雅予立刻提了语声,急急问,“他怎样?”
“能怎样?铁打的似的,好好儿的。”
雅予抿了抿唇,轻轻咽了一口,心有些酸,什么铁打的?如今冷热都怕,地牢里埋了这几个月还不知又即便就是铁打的,这么风里雨里地折腾,怕也要生了锈了
见雅予脸上郁郁的,娜仁托娅坐起了身,正色道,“昨儿大汗亲自提审老六,这两日就要从先从地牢里解出来了。”
“嗯?只是从地牢里出来?不是大赦么?”
“若开赦,他自是头一个。只是毕竟是一条宗王命,一年不过的功夫,也不能就这么说算就算了。先解出来,另在大营外设单牢。”
“这,这岂不还不如北山?”雅予有些急,宗王族近在咫尺,几乎每一个都恨着他兄弟,但凡有一个起了歹心,那,那岂不是
“不怕。”娜仁托娅握了她的手,“他们不敢。不过再安稳待几个月,两边都好说话。”
她的手很小,却很有力,将雅予的冰凉牢牢地握去,一颗焦急的心也似被握紧,不再急急地跳动。
“好了,不操那没用的心。”劝了这么一句,娜仁托娅重绽了笑,“昨儿就见了那么一刻,老六就说让我张罗你们的亲事,说这几日出来就先把亲成了。”
这没头没脑没防备的,鼻子突然一酸,泪就满满地溢了,雅予紧紧抿了唇屏着,手指不知觉地抠着娜仁托娅,心里化开了一般,暖暖热热,他终是最知道她熬的什么
“我没应他。”
“嗯?”雅予一愣,泪立刻凉了。
“你身子才将将好些,他出来也不过是换了处囚禁,怎么能再让你跟他去吃苦呢?”
“不是说只几个月而已?更况,大营再怎么都好过北山的窑洞,又能有什么苦?”
这丫头心一急脸就红,娜仁托娅只管屏了笑瞧着,安安然道,“那也不成。咱们家是一般人家么?怎能让老六背着个罪名成亲呢?等他们把探马大将军还给他,咱再风风光光地行礼。”
说来说去竟是怕折了他们的面子,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雅予又如何驳得?“夫人,他自从那一回力竭,身子也不大好,也怕冷也不耐热。虽说是个大夫,又从来不知计较自己,身边总得有个人,我,我”
娜仁托娅噗嗤笑了,硬屏着不敢大声,用力拍着雅予的手,“可了不得了!不让嫁就要做人家丫头去了!”
雅予咬了唇又是窘又是想哭,落在她手里任她笑,横竖不肯就这么松口。
早就知道这丫头软软的人儿却是个倔骨头,娜仁托娅打心眼儿里喜欢,此刻瞧着这小脸酸酸的模样却是铁了心地要跟了他去,她的心也软了,笑道,“要是老六知道我这么逗你,不知要怎样跟我急了。”看那小脸还绷着,娜仁托娅揽了她的肩亲昵道,“傻丫头,知道你两个苦,可你急还能急过你那男人?他说了,出来就接你走,成亲就走家礼。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真的?”
“我敢诳你么?你那个可是头悍狼,谁惹得起?”
说通了,一颗心放开,泪反倒扑簌簌掉了下来。娜仁托娅拽了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着,心里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又生了几分怜惜
姐儿两个又说了半天体己话,雅予原想着待小东西醒了帮着带带,也逗逗玩儿,谁知这一觉睡得没了个时候。眼看着娜仁托娅也着实乏了,雅予略拖了一刻便起身告辞。
娜仁托娅靠在暖垫上只觉腰酸背痛,想睡又想着宝贝该醒了,竖着耳朵听,一时迷迷糊糊的。
耳听得帐帘轻动,不待她睁眼,唇上便凉凉的点了手指。她抿嘴儿笑,抬起身子往里挪了挪,榻边的人便就势上了榻仰身靠在她身旁。她像只猫儿一般缠了他的腰,窝进他怀里。
他低头吻吻怀中,“怎的不睡一会儿?”
“怕他醒。”
“你睡。有我呢。”
他温柔的语声就像那深山坳里静流的水,这些年钻进心窝里,她总还是听不够。睁开眼,日头西斜,橘色的光正洒在他脸上,她毫无顾敛地看着他,看着他看她,身上的酸痛一时倒不觉了,“小东西就要醒了,睡不成头又疼,不如咱们说说话。”
“也好。”乌恩卜脱笑笑,剪了手在她身后暖暖和和地抱了,“先问你一桩,老六亲事你可当真张罗开了?”
“还等得么?别说老六了,将才逗那丫头说不成,人家还急出泪了呢。”
“戴罪之身,何必急在这一时。”
“戴罪之身如何?还能不过日子了不成?奴隶们还要搭伙生崽儿呢。”
本是说笑,却眼见他笑容淡去,目光静了一刻。娜仁托娅不解,“怎的了?”
“我怎么看雅予都不像是小家宅院里养出的女儿。”
“你还是不放心她的来历?”
“不是不放心,是不大通。这么个女孩儿落在托瓦营里,怎的没名没分?怎的不曾被生吞活吃了?”
“不是说当初正要收进帐,老六他们就破了营么?”
“这么巧?”乌恩卜脱笑笑,“也不是不能巧。那老五呢?”
“哎,这事儿不是都跟你说了么?是你那幺弟耍了蛮强要了人家,老五曾在中原与她有过渊源,这一回又英雄救美,这才出了这兄弟夺妻的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