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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臻心底悚然一惊——谢玄果然精明,骤然受创之后,还能迅速回神,仅从这一鳞半爪只言片语之中就看出违和悖理之处——若非无奈之下又不得不为,他自也舍不得弃了张嘉这条暗线!
谢玄步步紧逼,双目之中精光流转:“我知道符宏是苻坚的儿子,更知道你与苻坚昔年的恩恩怨怨,纵使如今情势已变,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得以和平共处,你却实在没有为曾经的仇人之子甘冒如此风险的道理,不是么——任臻,不,慕容冲?”
任臻顿时哑炮了。他能把他与苻大头的真正关系给和盘托出吗?以慕容冲和苻坚的过往,他俩要是能在一起,那能把多少人给活活雷死?何况谢玄本来就看不上他剑走偏锋大逆不道地爱上男子——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屑去理解所谓的“龙阳之兴”——要是见任臻爱男人还爱出了个花团锦簇兼琳琅满目,这不得更加鄙视死他?!
谢玄眯了眯眼,他自然注意到了任臻沉默之中的反常意味,他没有细想深思,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膈应腻味。两人在一院浓郁的古桂花香中伫立对视,谢玄忽然开口:“。。。用张嘉换符宏,不是不行,但我要先知道——你究竟是谁?”
任臻掩饰似地咳了一声:“都督明知故问。”
谢玄淡然道:“慕容氏出不了你这样的心胸。”
“都督这是在夸我?”任臻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慕容氏的男子出了名的坚忍不拔,有仇必报——怎会如你这般没心没肺没皮没脸?”谢玄反手挥剑,挑起案上古琴,复旋身接住。
任臻黑线——谢玄这算认同还是嘲讽?他抬眼望去,谢玄左拥浮磐琴右倚墨阳剑,夜风之中衣袂蹁跹,端的还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
不由地轻声一叹:“在下任臻——从当年长安初遇,我就没有骗你。”
“你说。。。你要带走符宏?”司马元显眯起双眼,打量着着青色朝服的谢玄,“都督要回石头城小王拦不得,可为何要带上一个符宏?”
谢玄淡定道:“符宏学富五车,在宫里这段时日里皇后娘娘都亲口赞许过的——而北府军中缺一个祭酒。”
张法顺立即出声驳道:“符宏乃是降臣,岂可让他插手军务?”
“军祭酒只负责掌管文书而已。何况符宏已降晋近十年了,一贯循规蹈矩,并无二心,为何不能用他?”谢玄连眼风也不扫他一下,直盯着司马元显,语气坚定地道。
司马元显笑了一下,挥手斥退自己的谋士,对谢玄道:“都督难得来王府,总是行色匆匆,不是争论就是执辩,你我皆位极人臣,将相和睦难道不好么?”
谢玄漠然道:“殿下种种行为,不像是想要和睦的样子。”司马元显知道他说的是因朱龄石这回立了大功,谢玄拟他升任益州刺史。司马元显征西的目的原是给自己长脸立威,扩充势力,岂会坐视谢氏又多一大块地盘?自然是属意自己人接掌益州,不日便下了一道军令,命朱龄石暂停攻坚,待尚在射洪的司马尚之主力赶往会合之后再进攻成都城。
就延误了这点时日,慕容永便立即抓住机会抢先攻城,于十月底攻破成都,谯纵无奈出降,西蜀国亡。
“都督是气西燕破城之后赖着不走,摆明就是想趁机瓜分益州?”司马元显状甚苦恼地思索了一下,又道:“那不如我们杀了西燕那两个使臣,向西燕施压,命他们遵照前盟退兵回汉中去?”
明知司马元显不过是故意危言耸听,谢玄还是不自觉地暗自心惊,下意识地瞪向司马元显,果然见他仰头大笑:“我朝刚与西燕结成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天朝上国焉能轻易反口?更何况慕容永的十万大军还在益州,我不怕惹恼了他,干脆顺江而下挥师东进?你放心,我已与燕使商量过了,与西燕以涪江为界,以北的土地包括剑门关,阳平关皆归其所有,条件是将天府成都以及整个川蜀益州全归还晋朝。”
谢玄知道若整个四川防御北方铁骑的两道关卡剑门关与阳平关悉数落入西燕之手,成都就等于没有天险可守,将来两国万一撕破脸来,西燕自汉中出兵,三日之内就可从秦岭杀至成都平原。但他更知道慕容永首破敌都,肯把成都城这么大块的肥肉吐出来已是难得了,而且在司马元显之辈看来,能拿回益州首府成都已经等同收复失地与有荣焉——不过这也都是暂时的。只要自己将来小心筹谋,难道还不能觑机将这两座城池从慕容永手中夺回来?!
但目前而言,司马元显提出的这些要求,已经是最有利于东晋的做法了——只要西燕首肯。司马元显又道:“所以两位燕使也恰在此时向我此行,要将我的国书回长安请他们皇帝陛下定夺圣裁。”
谢玄回过神来:“殿下如此英明神武,自有定夺。我屈你之下,唯听命而已。我只问殿下,我要将符宏带往石头城,行与不行?”
“行,当然行。”司马元显摸着下巴忽然道,“只是你带走了我的人,是不是也要给我留下一个人作为补偿?”
谢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略带傲然地道:“符宏是皇上的人,是晋朝的人,却独独不会是殿下您的人。”
司马元显击掌一笑:“先生说话,滴水不漏,小王佩服,怎敢不‘割爱相让’?只要都督来日记得,欠小王一个人,一份情,便是了。”
谢玄见目的达成便懒得再与他敷衍废话,转身离去之时,恰见一长身玉立的青年捧着茶盏迎面走来,亦拾级而上步入殿内。
擦身而过的同时谢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青年倒是生得极为清俊,且也是一身广袖青衫,虽不是朝服,咋看之下却几乎与他穿的一般无二。眼角余光瞄到那青年顺从地依偎到司马元显身边,亲自捧着茶汤送进司马元显口中,随即身后便传来两人的轻笑低语之声。早就知道司马元显这点破爱好,谢玄非礼勿视地收回目光,心里却没由来地想到了数月之前的那一夜,心慌意乱之余顿时生起好一阵的不快与厌烦,甚至莫名地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侮辱狎昵。
他加快了脚步,气呼呼地暗自腹诽道:都怨姓任的荒唐好色,无法无天!。
也罢,任臻不日就要离开建康回长安去,而他亦将同时符宏带离建康,出城十里之后二人便分道扬镳,任臻将会在途中将人带走——而此次二人一别,怕是暂无相见之日了,任臻荒唐也好,好色也罢,又与他什么相干。
晋安帝抓着玉玺歪歪扭扭地盖了个戳,然后将那重物随手一掷,在貂绒榻上滚了一滚,嘴里叫道:“朕要出宫~~”琅琊王司马德文慌忙扑上来将玉玺抢进怀里抱紧,王神爱则眼明手快地抽出诏书卷好,接着亲手交予一旁候着的小黄门,吩咐道:“速将符宏的调令交予都督。”
晋安帝见自己最亲的两个家人各有各忙,没一个肯全心理会他,不由扁了扁嘴,摔着袖子对默立一旁的符宏道:“朕要你陪朕出宫!”
符宏闻言只得苦笑。这几个月他一直宫中伴驾,说实话,帝后对他都算礼遇,可他每每旁观总觉得天意弄人——若非当年淝水战败,他终有一日也会登上帝位,再不济也比晋安帝强些——可为何偏偏是这样的傻子能成为一国之君,而他却要执臣礼北面事之?符宏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不得不柔声对安帝道:“微臣今日就要随都督离开皇宫,只怕不能再侍奉陛下。”
“那朕也能离开皇宫吗?”晋安帝拽住了符宏的袖子,颇带期盼地仰头道。
一旁的司马德文小心翼翼地将玉玺收进匣中,才转向安帝将符宏的袖子一把拽离:“皇上真龙天子,岂能与符大人一样?”
符宏勉强笑道:“琅琊王说的甚是,陛下与微臣如何相提并论?”
“那。。。朕就送送你去?”晋安帝困在深宫,除了自己的皇后与亲弟,就唯与性子平和温顺的符宏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确然有些不舍。
司马德文断然拒绝:“皇上岂可亲送下臣出宫?没这份先例。”
王神爱此时才转过一双妙目,淡定道:“皇上既然意重,那就送到宫门口吧。今日恰逢燕使离京,皇上亲送也不算逾制——顺带也送送谢都督。”司马德文不是傻子,怎听不出皇后是要故意借机赏谢玄这份尊荣体面?但他知道自家兄弟在内仰仗王神爱在外托庇于谢玄,借着王谢势力,才能与不可一世的司马元显周旋抗衡,他没有说不的立场。
符宏则慌忙跪下,叩谢圣恩。
当日午时,帝后在宫中为谢玄任臻等人赐宴送行,宴后果然起驾,安帝则亲手携着符宏登上御驾,亲自送出皇城章门、内城建春门,穿过横街御道,一直送到环绕皇宫的护城河青溪之畔——再往外走就出了建康宫了。
车驾稳稳地停住,晋安帝眼巴巴地望着符宏道:“伯文何日还进宫?”
符宏顿了一顿,拱手施礼道:“微臣跟随谢都督为军中祭酒,只怕不能再侍奉陛下了。”
安帝不满地扭头道:“姐姐,谢都督要与朕抢人么?”
王神爱登时轻叱道:“皇上慎言。”安帝孩童性子随口抱怨,但若被有心之人听去,就会当是金口玉言四处传播了。
正说到此处,车外便有人传禀道:“启禀娘娘,谢都督求请面圣拜辞。”
王神爱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看了安帝与符宏一眼,见他们忙着话别并不理论,才撇过头去轻启朱唇:“准。”
一条青溪将偌大的建康宫与繁华的秦淮河间隔开来,有如天上人间之别。时值岁末,建康城刚刚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细雪,一派银装素裹。
谢玄在溪边小亭中恭候皇后,见了王神爱便遥遥一揖。
王皇后命侍女亭下等候,自己缓步而入:“六哥。。。找我有事?”
谢玄道:“娘娘,我此去石头城,只怕过不多久就要前往京口大营了。”
“为何?”王神爱一惊抬头——石头城就在建康城外,一日即可从容来回,而京口则在长江对岸,是东晋最重要的对外军事重镇,也是北府军的大本营,谢玄移师到京口,意味着东晋北疆又要有战事了——而他,只怕三年五载也无暇再回京城。
“司马元显对谢氏掌管兵权深为忌惮,征西途中,就让司马尚之借督战不力行动迟缓的罪名撤了谢琰的荆州水师都督一职——他如今有了自己的人马,下一步就是要削我的兵权。我只有前往京口暂避其锋,只要北府军实权还在我手中,他便奈我不得。”谢玄娓娓解释,却对她眼中的愕然不舍只做不知,又道,“明年开春,司马元显的征西军就会凯旋班师,届时他定会要挟朝廷,再加他尊号,皇上荏弱,娘娘千万要护持好他。有我在京口手握重兵,司马元显想必也不敢太过嚣张。”
说千道万,全为国事。王神爱垂下头:“本宫醒得,都督万自小心。”
谢玄见她臻首低垂娥眉轻颦,淡漠的神色却难掩伤感,心底微触,嘴唇动了一动,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他解开自己的披风,拂落残雪,搭上她纤细的肩膊,王神爱眸光闪烁,定定地望向这个男人。
谢玄退后一步,深深地伏□子:“娘娘保重。”
王神爱眼睁睁地看着谢玄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劲瘦修长的身躯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孤绝而伟岸。她伸手抚向尤带体温的玄色披风,目光怔然地追随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看来寻常色,浓淡冰雪中。”
王神爱一人静默,在亭上呆坐了半晌,直到眉睫之上俱然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