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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戴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的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在哪里?”
“在,在院子里。”红儿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得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像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在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代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在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在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在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
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里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侄。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在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在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在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在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在!”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勾了起来。“你的母亲就像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在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荣华默默地站在灵堂上,听着老唱片夹杂着男子哀鸣的悲声。“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凄风苦雨卧倒长街!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孽火如雷,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不死的魂魄,即将重返人间。
荣家的灵堂,祭奠亡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荣家生意场上的朋友,由荣华支应着,其余的吊客由阿初出面应酬。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里有数,毕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儿。
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像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得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在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在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像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在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像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在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韩正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知道我是谁吗?”韩正齐试探地问。
阿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韩正齐感到“金龙帮”复活了,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难以隐匿任何秘密。
“多情儿女江湖老,二十年风霜雪雨,甘饴苦涩,一路上备尝艰辛吧?”
“不,不。”阿初温文尔雅地说:“尝鼎一脔,初领其味。”
“哦?”阿初的回答,令韩正齐颇感意外,继而问:“其味如何?”
阿初笑了,说:“白刃在前,烈火在后。”
“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单方面邀请密谈。
阿初说:“正合我意。请”
韩禹傻痴痴地看着父亲和阿初并肩而去,一脑子糨糊,汤少和夏跃春过来问他,你们家老爷子,平常不是很难讲话吗?今天变了天了?礼贤下士?
“我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呢。”韩禹说。
“他们讲什么?”夏跃春好奇地问。
“什么白刃、烈火吧。”
“坏了,坏了。”汤少笑嘻嘻地说:“阿初教唆你们家老爷子杀人放火。”
“正经点。”韩禹推了汤少一把,突然想起来了。“对了,你们知道阿初姓什么吗?”
“姓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姓杨!”韩禹很有把握地说。“对,姓杨,没错!”
阿初并没有把韩正齐领进“墨菊斋”,而是别有用心地把他引进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红梨阁”。
“红梨阁”,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别致。窗明几净,疏草淡花。悠然的环境,迎面送给人一片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宁静。静得可以听见“草”的嘘唏,漾开了阿初和韩正齐的怀旧情愫。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记忆的回眸。
寸草、花瓣都浸含着韩正齐“爱”的残迹。
他们走进房间,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韩正齐趁机审视了房间的装潢、摆设,的确像极了当年小姐的香闺。
她一直活在回忆里。
不知是她的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听自己一句话,如果当年她放弃,也许,今天,他们正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天人永诀。
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四太太还活着,没有什么刻意要扫除的伤心痕迹。只有丫鬟红儿发髻两头上,带着纸扎的素花,提醒着阿初,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房间正中挂着四太太盛装艳饰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虽然,韩正齐看见阿初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进得房来,又有了旧感情回眸般的铺垫。但是,冷不防看见故人柔谐婉媚的遗照,还是感到震惊。
他强自镇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您一点也不伤心。”阿初站在他背后说着不冷不热的话。显然,韩正齐看见四太太遗照的瞬间感觉,离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离。
“我很伤感。”韩正齐说。
“您是不是,早已遗忘了她的存在?”
“是的。我不否认。”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了。这个人的确是韩正齐,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单刀直入了。“您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吗?”
“也曾刻骨铭心。”
“您为什么要抛弃她?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您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当年,我不能选择。没得选。”韩正齐喃喃地说。
“为什么?”
“您对我不了解,少爷。就是小姐,她对我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乡下人,十六岁那年,就在乡下讨了老婆,后来,还有了个儿子。也就是韩禹。”
阿初蓦得坐下,轻轻地说:“我猜到了,韩禹比我还大一岁。”
“乡下日子难熬,逢旱遇涝的,没个吃饱饭的日子。那时候,我年纪轻,血气方刚,就去吃了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