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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李宓当初给他系围脖时,就曾经无不得意地对就站在旁边的易豪说:“你上次拿来的胸衣很好使,下次麻烦多带几条。”
一向沉默寡言血气方刚的年轻教书夫子在苍天素好奇的目光中,终于是憋得满脸通红,抬手指着李宓哆嗦道:“你能不能有点矜持?”
“嗨,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宓笑眯眯地扯了扯苍天素的衣摆,帮他把上面的褶皱拽平,笑容中流露出来的意味无耻至极,“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苍天素现在想起易豪紫涨的面盘就想笑。结果在他笑容还未成形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大哭。
思绪被打断,他有点不高兴地缩了缩脖子,抬手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垂,正待继续神游万里,却不料那惨烈的哭声越来越大,显然噪音的制造者正在闷头闷脑地往小池塘这边闯。
心中含有愧意的李宓一直不知道,苍天素从来没有因为冷宫的萧索而失意伤心过。相反,在只有两个人长时间定居的冷宫中生活五年,苍天素形成了一种很强的领地意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苍天素偶尔心血来潮,围着自己大大的狗窝跑上一圈,回来时总会笑得比平时灿烂。
他讨厌任何踏足这个地方的“第三者”。就算是毫无敌意的易豪,当初也是用了三个月,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让苍天素接受自己的不定期造访。
现在这个不速之客呜呜咽咽嚎叫着扑倒在小池塘的蒿草地上,苍天素冷眼旁观,连伸手扶他一把的兴趣都没有。
来人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的夹袄,锦边弹墨袜,没有着鞋,额上勒着珠玉金抹额,活脱脱一个五六岁的富贵小公子。
——如果不看那张哭得乌漆吗黑的脸。
苍天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打算就此离去。易豪早上刚塞给他了一本讲述伦理道德的书,他现在打算胡乱翻翻自我催眠——今天就早一点睡吧。
不料一步刚迈出去,来人一把拽住他的衣摆,一边抽噎一边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声调如糯米糕一般,软软绵绵,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苍天素低头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而是左手抓住腰间的衣料,微微用力想把衣摆抽出来。李宓今天才刚给他换了白色的新袄,被那小黑手一抓,五指山清晰可见,回去后铁定得挨骂。
……没有抽动……再试试……还是没有抽动……
苍天素咬牙看了看对方比自己明显大了两圈的身子骨,默默在心中安慰自己,韩信能忍跨下之辱终成一代名将,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司马迁忍辱著史记名垂千古……
在这历史性的一瞬间,为了说服自己不要扑上去跟对方进行实力差距悬殊的殊死搏斗,苍天素真的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这里是冷宫。”既然打不过人家,苍天素很有自觉地将答案公布出来,以期待这位能够快点拍拍屁股滚蛋。
结果一听,对方就保持着大字型趴在地上,低下头又开始嚎啕大哭,一只手还不忘紧了紧苍天素的衣摆,好像生怕他平地消失一般。
苍天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间有点明白易豪早上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无耻的小人,打又不能打,说又没法说,只能选择一个人站在一边生闷气,打落牙齿和血吞。
约莫等了大半柱香,对方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小豆丁二号怯怯地抬起小脑袋,脸上惨不忍睹被脏手抹花了一大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这里是哪里?”
“……冷宫。”苍天素强忍怒气。
当面对李宓和易豪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发上一天一夜的呆。但是当眼前的人由李宓笑得有些无赖的脸换成一张陌生的小花脸时,苍天素发现自己的耐心实在是很有限。
可是冷宫是哪里?豆丁二号偷偷摸摸打量着苍天素实在不算美丽的脸色,终究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他虽然不会观颜察色,但是起码还具有孩童应有的本能。
直觉告诉他,如果根据夫子的教导,有问题就要大方提问的话,自己的下场很可能就是跟前方冰凉的池水来个三百六十度全面亲密接触。
他瘪了瘪嘴,心中的委屈越发浓重了。母后今天居然冲自己凶,奶妈和太监总管又只会陪着说好话,好不容易碰上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居然浑身都是火药,一碰就炸。
亏你长得还这么好看……小豆丁二号越想越气,鼻头又是一酸,不由得一咧嘴,再次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苍天素盯了噪音制造者一会儿,突然一扯嘴角,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你是易豪夫子的儿子吗?”
他实在不愿意问出这个显得有点弱智的问题。根据他的判断,易豪这个人年纪轻轻,本该是年少风流的时候,偏偏为人甚为古板,于男女问题上态度尤其谨慎,八成还是个处男。
与其说是易豪的儿子,还不如说是偶尔来给冷宫旁边菜地浇水浇肥的小太监的儿子来得有可能。
只是苍天素想了半天,也没能记起那个瘦弱的小太监的名字,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知道。
苍天素从出生起仿佛就丧失了孩童本能的好奇心,他不关心任何跟自己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
就算他会悉心照顾因为严寒而昏厥坠落冷宫的麻雀,却并不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喜爱,而是因为李宓教导他,要尊重每一个生命。
冷宫里人虽然不多,但是外围打杂的还是有不少的。然而五年下来,苍天素的世界里也一共只有一个半人。
一个完完整整的李宓,以及被李宓嬉皮笑脸强塞进来半个身子的易豪。
小豆丁二号的哭声如同被人掐了脖子一般瞬间停了下来,他被准面瘫苍天素过于灿烂的微笑晃花了眼,好半天后才回神,红着小脸小声道:“不是……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易豪是谁?”
苍天素点了点头,并没有吃惊,也没有接话。
李宓曾经给他说到过,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比他小了半个月。他刚刚问完那个有点白痴的问题后,接着就想到了这一种可能。
冷宫外围有卫队巡逻,一般人都是禁止进入的。而能大大方方坦然无畏嚎哭着进来却又无人敢拦——而且还穿得这么骚包的,除了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他还真想不出能是谁。
——不过,不管这位是哪里冒出来的大佛,跟他也没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当务之急是把这个不速之客清理出冷宫范围。
接下来,小豆丁一号充分认识到,原来李宓说过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并不只是理论存在的知识。
面对李宓这贴狗皮膏药,苍天素可以痛痛快快地甩脸色给她看;但是当面对一个自觉心灵刚刚受到过巨大创伤的小不点,态度冷硬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和颜悦色版的苍天素用了三两句话就套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用三两句话把这位不是很受主人欢迎的客人糊弄走,谁料对方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说说话的同龄人,倾诉的热情十分高涨。
小豆丁二号名叫苍天赐。在苍天赐的口中,他有一个疼他的母后,与一个疼他的父皇,还有六个疼他的宫女,八个疼他的公公,十个疼他的侍卫。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五岁的苍天赐嚷着要摘天上星星,东宫殿的一干人等也会认命地撸起袖子来,架起人梯,装模作样往天上伸手胡乱比划,好歹也要把小祖宗哄笑了才算完事。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句硬话。
但是就在今天,他不过是藏起了夫子的教尺,搞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一向慈爱可亲的母后却突然翻脸,不仅狠狠数落了他一顿,还命两名宫女摁着他打了三下屁股。
——诚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苍天赐提上裤子,二话不说哭着跑出了东宫殿,慌不择路下,一头栽进了冷宫,摔倒在池塘旁边。
苍天素摸了摸下巴。五岁的他有着轻微的婴儿肥,下巴胖嘟嘟肉呼呼的,一向是李宓那厮耍流氓时的最爱。
他没有怀疑苍天赐的话。东宫殿离这里很近,中宫和冷宫,天上和地下,不过隔了几百米的路程。他看苍天赐哭得这么全情投入,别说几百米,几千米跑下来也不一定觉得累人。当一个人发疯的时候,他的任何行为都有理由。
——虽然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原因发疯的行为让人有点不可理喻。屁大点的事儿。
苍天赐委委屈屈地说完,等了半天也等不来对方柔声细语的安慰,怯生生地抬头,却见苍天素只留给他一个神秘而肃穆的背影。
他看了看对方衣摆下方那个黑乎乎的脏手印,万分后悔自己刚刚怎么没有一直牢牢攥在手里,当即快步扑了过去。
在气愤加委屈的情绪驱动下,东宫殿里的小霸王想也没想,摁住苍天素的肩膀,对准对方白嫩嫩的脸蛋,“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理想与梦想
苍天赐现在万分感谢今天挨的那三下不痛不痒的轻拍——虽然拍的部位实在有点伤害他一颗火热的男人心——准男人心,但是要是没有那三巴掌,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原来皇宫里还有一个不同于他跟班的同龄人,而且还是他名义上的大哥。
自从苍天赐给苍天素脸上来了那么一下后,后者就黑着脸一直没搭理他。
苍天赐本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敌逃我追”的革命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屁股后面,直到见到这片萧索宫殿的第二个活人。
李宓对于这个挂在苍天素身上的小娃儿感到很惊奇。她低下头,深深凝视着苍天素泛青的巴掌小脸:“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在李宓的认知中,这个由自己一手□出来的小豆丁,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应该是二话不说一巴掌拍上去才对。
她是知道的,苍天素时而脾气很好,时而脾气很差。
关键是看对谁。
上次年节,东宫殿派人赐了几匹绸缎过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老太监就因为很不礼貌地指了指她的鼻子,说了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被苍天素跳起来恶狠狠咬掉了腿上一大块肉。
——要知道那时候还是冬天,那个老太监那时整个人裹得跟个球一般,伤势还是那般惨烈,血肉模糊一大片。四岁的孩子连牙都没长牢稳,下嘴却丁点情面不留,拿出了吃奶的劲儿,苍天素当时的表情,李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真的,这孩子打小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狠劲。
现在苍天素费力地仰起头,明知道第三者听不懂,却还是觉得羞辱,努力压低声音:“武则天还给王皇后洗过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原来是打不过啊……
李宓哈哈大笑,一点都不顾及苍天素的个人感受,一边笑还一边将他软软的头发搓揉得乱七八糟。
——这小不点倒是欺软怕硬。他知道一个大人不可能反咬回来,所以下口时连点犹豫也没有。而在知道对方很可能张开嘴反击的时候,苍天素远比她想象的要能忍耐。
考虑到在客人面前自己的举动有些不礼貌,李宓很自觉地换上了结结巴巴语序混乱的苍国国语,笑眯眯道:“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娃儿?”
苍天赐皱了皱鼻子,对于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女人不是很有好感,不过还是一板一眼答道:“我是苍家的娃儿。”
对那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圈的家伙可以放松点,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老女人,苍天赐很自觉地拿出了夫子一向要求严苛的礼节规范。
李宓的笑容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