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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素留心观察,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王涪陵只落后了戚磴半步不到,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往前走的,看王涪陵的神态,显然早先就是这样的,戚国三皇子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心中怎么想的就很值得思量了。
对于戚磴这个三皇子,苍天素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他素有才名,为人最是和悦不过的,但是不是很得戚国国君的喜爱,几年来一直被压制得很紧。
戚国使节入席坐定,众人心照不宣,待李泉高声宣布开宴后,苍国众臣移杯换盏,觥筹交错,既没有显出过分的亲近,也没有冷落了戚国来使,整个场面透出一股虚假的热络。
“下官曾听李将军所说,苍国大皇子容颜如玉,难掩风流,今日一见,果真是个让人看着就心疼的妙人儿。”气氛正好的时候,王涪陵不怀好意地晃了晃杯中的美酒,“昔日天下第一美人的风姿是无缘得见了,下官这十几年来原本还在扼腕可惜,谁知今日方知世间还有美人风华若斯。想必昔日贵国雍贵妃的风采也不过如此吧。”
原本表面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几乎凝固了,诸位大臣瞬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不再应酬交谈,但是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权当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戚国大使在国家级酒宴上,明着说大皇子像已逝的雍贵妃?这是明明白白的打脸。就算皇家讳莫如深,平头百姓不解其故,有身份坐在这里人又有谁不知道,大皇子的娘亲,皇上金口玉言册封的贵妃,入宫前曾是丝竹水乡艳冠天下的第一名妓。
先有皇家最有希望问鼎的两位同胞皇子为了一个女人闹得轰轰烈烈兄弟成仇,后有皇上为了把红颜接进宫中,甚至不惜与老太后翻脸母子不合。到了现在,太后还气得在皇城深处的大佛堂中念经,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致死不肯与皇上相见。
更有后来的,□宫闱,与侍卫有私,人证物证确凿,让皇上丢了天大的脸面,当庭杖毙。
不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位母亲,连亲生父亲是谁都被人怀疑的大皇子才不受皇上待见,在萧索的冷宫中度过了八年?若不是这位本身是位狠人,恐怕早在两国战事将起的时候就惨死在荒凉的鱼兰镇了。
当年的投毒事件被很好的压了下来,大多数朝臣并不知晓。在他们看来,在大皇子被赶去鱼兰前夕,刘家给苍天素罗列的罪状,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不会被拿出来说事,偏生放到大皇子头上,就成了流放三千里的重罪。皇上对待大皇子,当真是没有顾念丁点的父子之情,甚至比之对待陌生人,尤狠三分。
戚磴不动声色地含笑拿话岔开,桌下的手一顿,狠狠拽了一把王涪陵的衣襟。
戚国此次是来求和的,纵然苍国国内忽然出了意外,原本的协议能不能生效还是两说,但到底是戚国落败,大半领土落入他人之手,他本意不愿惹是生非,谁料这位仗着是父皇亲信,压根不服他的管束。
戚磴见他有恃无恐浑然未觉的模样,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这八成是父皇的意思,见自己的父亲宁愿相信一个外臣,也不愿意把这差事交给自己,心下微恼,便也收声,不再开口。
苍天素闻言抬眸看向对面,神色隐约含笑却眉眼淡淡,看不出丝毫火气:“王大人此番可是看清楚了?”
王涪陵摇头:“离得太远,不若大皇子到下官近前来,咱俩好好亲近亲近。”
这话说得已经太过了,在上首喝汤的苍景帝动作一顿,眼中流光闪过,心底已然动了杀意。朕的儿子,平日里朕心情好逗弄一番就算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战败国的小小官吏指手画脚?
苍天素长身而起,直接跨过小方桌向前而来,手执酒杯,与戚磴的相碰,含笑示意后,仰头一饮而尽。
不愿直视其颜,戚磴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到他执杯的手中,纤长白净的五指轻拢,与白玉交错间,仿若有浅淡的光泽闪烁,两相比较,上好的白玉杯竟然稍逊三分。
戚磴一个闪神,瞬间收敛好心绪,同样饮尽了杯中之物。
苍天素看着他将酒水饮下,才侧头看向王涪陵,眼眸漆黑,神采傲然:“王大人仔细看看本王也好,回去大可仔细向原本驻守在燕陇十六州的将士们诉说一番。”
苍天素顿了一下,自顾自拿起戚磴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本王在边关数年,与几十位将领神交已久,只是可惜,贵国的马屁股见识得过多了,与贵国的优秀将领却一直是无缘厮见,实在是人生大憾。”
此言一出,不只王涪陵,在场的戚国使节尽数变了脸色。
苍天素与戚国交锋,最先拿下的就是燕陇十六州,这可以说是戚国人噩梦的开始,此番伤疤被人重重揭开,几近亡国灭种的耻辱,没有人能泰然处之。
戚国几十位征战沙场十几年的优秀将领竟然还抵挡不住一个还未成年的黄口小儿,五十万人更是被区区两万人杀得弃甲而逃,戚国上下的脸面荡然无存。
苍天素踩着近千万戚国人的身家性命扶摇而上,顺利染红了自己的顶戴花翎,由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爬到今天的亲王之位,此番被当事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哪一个戚国人心中能不恨,能不怨?
苍天素冲王涪陵做了个敬酒的动作,轻啄一口以示其意,然后便转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仿佛没有看到对面十几人灰白的脸色。
其实最先听到对方挑衅的时候,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心情还不错。戚国人没有底气比本领比才干,只会拿出身说事,真真是自掉身价。
苍国大皇子是有个做过歌姬的娘亲没错,别看苍国上上下下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生怕触了他霉头,其实苍天素本人真的不怎么在意。
他从小到大,在冷宫中,在李宓看不到的地方看尽最低等的太监宫女们的脸色,在他人的指指点点纷纷议论中,其实隐隐已经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当张云松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哪怕事实比他先前设想的更为不堪,也并没有李宓想象中的难以接受和心灰意冷。
他小的时候会对张云松等人愤怒得难以自制,不在于他们口中他的娘亲是□这件事情本身。真正让苍天素受不了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对于他娘亲人格品性的质疑。当年的谁是谁非,明明他们也不清不楚,凭什么一口咬定,直言他娘亲□宫闱不守妇道?
苍天素那时候就模糊得觉得,以苍景澜的一贯行事,如果当年确有其事,不论自己身上流着的是不是皇室血脉,自己的父皇也一定不会容自己再在人世上存活。这样的捂着都嫌臭的腌臜事,也不会传得这样人尽皆知。
一定不是这样的,年幼的苍国大皇子蜷在角落里,听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也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苍天素确实曾为自己的出身自怨自艾过,他的身世也确确实实一度是他成长过程中挥不去的阴霾,在那样一个需要别人的肯定才能明确自我价值的年龄,他一旦不小心沾染了一丝一毫,满心汹涌的都是难以言明的羞耻感。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眼界渐渐开阔,心气早不是当初能比的。
雍贵妃当初的所作所为再不好再惹人诟病,到底是给了他生命的生身母亲,天下间再没有为人子女嫌弃生母的道理。
苍天素性格上让人难以接受的缺点很多,但是他经历过太多年的求而不得,对人伦亲情,看得比常人都重。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谁都能凑上来踩一脚的冷宫皇子,而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铁帽子亲王,说话办事自然底气十足。
小爷我娘亲是歌姬是□又怎么了,有这个经历还能咸鱼翻身,坐上后宫第二把交椅还差点就把正牌皇后拉下马,翻遍无极大陆所有正史野史,都找不到一个能及她万分之一的女人。除了小爷的娘亲,世间还有哪个女人能活得这般的逍遥自在,这般的恣意洒脱,这般的万事随性?
小爷我出身是不好又怎么了,你们戚国还不是在小爷手下连连吃瘪,不过两年光景便过半国土沦丧?没有小爷,你们今天怎么会万分屈辱地捧上降书?
苍国的常胜将军居然是一个歌姬女妓的儿子——王大人,你今天在两国国宴上把这话明着抛出来,究竟有没有想过,是我这个歌姬的儿子更丢脸,还是被一个歌姬的儿子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你们更丢脸?
苍天素觉得,在任何一个场面被人拿起他的出身说事,都再没有今日这般,能让自己这般的理直气壮,安然自得。
他这番话说得太狠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也比听这么一番话舒服多了。
被近百苍国大小官员各色眼光一打量,戚磴羞愤得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缓了好半天方才看一眼缩着脖子不言语的王涪陵,干巴巴挤出一句“雍亲王实乃诚诚君子”,便把此事略过不提了。
被人小小送了个软钉子,苍天素恍若未觉,示意身边伺候的宫女布菜。苍景帝给了他一个亲王爵位作苍天赐的挡箭牌还不够,硬要送他这么一个封号,跟当年的雍贵妃赐字相同。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皇上此举很有点警告的意味是一说,“雍”字本身带有的意思也很值得人思量。
以艳姬的出身名声,用“令”“容”“宜”字较为妥当,而当初礼部给苍天素头上的郡王爵拟字,给景帝上报的也是“恭”“理”这种着重赞扬受封者办事能力处世态度的字眼。
“雍”“荣”二字一般皆是皇帝用来拿给嫡子或半嫡子的封号,意欲表示自己对于对方的出身很是满意,放在当年的艳姬跟苍天素头上,反讽的味道甚浓。
朝臣哪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平日里说起来,都很自觉地用“大皇子”或者干脆用“王爷”二字代指苍天素。“雍亲王”这么个说法,他还真是头一遭听到。
不过听便听了,苍天素还真没心情再刺回去,这种小小的添堵,跟自从他回京后苍景帝一天三五次明里暗里的敲打一比,压根不够看的。
当初连这个封号的问题,他都没有放到心上过,更何况此时不过是被人略略提及,简直不是值得拿出来一说的事。
☆、阴司事件
戚国来使的问题不论交给谁都是个大麻烦。一个处理不好怠慢了人家,和谈的事掰了,你就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处理得太好了,人家跟你称兄道弟,亲得跟一个人似的,有心人拿出来一说,你就成了通敌卖国的人民公敌。
苍国有专门处理安置别国来使的机构和政院,不过这个部门的官员管制普遍不高。使节是个高危险低回报的职业,不说在政治敏感期发生过很多使节被扣留不放的情况,就是在路上风吹日晒一走三四个月,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真身份高贵的人也干不了这活,所以使节一般是五六品的官职。外国派来的使节地位普遍不高,负责招待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多么清贵超然的地位。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情况有点特殊。戚国国舅爷和三皇子联袂而至,苍国总不能随便指条小鱼小虾去招待人家,总要选一个地位相当的人。
托苍家十几代一脉单传的福,皇帝宗亲中适龄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就更少了——事情要往前追溯,苍天素的某一代祖宗杀光了兄弟还不放心,也总不能拿姐妹们开刀,可看着一大群能干的外甥搁身边也挺不得劲的。
本来年轻的时候还没事儿,等皇帝老了需要操心的事也少了,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