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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宛秋轻蔑地瞥了容迎初一眼,抿着唇没再说话,径自转身到一旁去落座。她此时的贴身大丫鬟只剩下了丹烟一人,便只留其伺候在侧,其余人等皆屏退在外。秋白则在她下首处的椅上坐了。
家中人俱已到齐,柯怀祖不徐不疾道:“今日让诸位齐聚一堂,为的就是详加商议分家之事。前次我与大哥已就此事商谈过一次,想来咱们两房虽一直是共用公里的供给之费,可大哥心里该是清楚的,长房掌管的家私之数,远比二房打点的要丰饶许多。咱们二房上下向来敬重长房,这些年来也不曾有过半点异议。”他顿一顿,又道,“只是眼下闹出了弘安的事来,咱们为了一族的安危,是不得不及早作出打算了。”
柯老太太不悦道:“你只管说你想要分家,这会子又拿弘安说事做什么?”
柯怀祖忙道:“娘,并非儿子有意要为难弘安,只是此次分家之所以势在必行,与弘安脱不了干系。两位老太爷都在呢,是该让他们二位知晓前因后果。”
柯弘安淡淡笑道:“祖母,不打紧,便让二叔往下说吧,他总有他的道理。”
柯怀祖叹息了一声,一副惋惜模样:“弘安向来是懂事的,很是深明大义。他若真的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那才是咱们柯氏一族的福气!”他连连摇头,“也不至逼迫着咱们为保全柯家的基业,走上这条分家的路!”
柯仲贤满面疑惑道:“如何弘安不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
柯怀远冷眼瞪着弟弟,讥诮道:“我向来只知怀祖你是个稳重人,从来不曾见过你这副居心叵测的模样,满口荒唐言越发说得顺口了,倒也不怕惹来非议,招致祸端?”
柯怀祖似无意理会他这番话,自顾自回大伯公道:“伯公这句问得好,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虽是得知一二,但也不是全部,要说妥当的交代,还须由大哥自己来说清更好。”
柯怀远和苗夫人听他说到“得知一二”四字时,不由神色有变。苗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略一沉吟,抬首对柯仲贤道:“今日所在诸位都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有些话,原是该对家人开诚布公地好好说清才是,只是老爷心里有他的顾虑和不得已,有些话,若让他亲口对大家说出来,亦是为难。”她显出几分难色来,“毕竟事关弘安生母的清誉,逝者已矣,怎么好让先人不安?”
座上两位耆老的疑色更重,正欲追问之时,容迎初便浅浅笑道:“有些事大老爷是难以宣之于口,不过今日二老爷劳师动众地请了各位齐聚一堂,不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明白吗?既然如此,大太太不妨替大老爷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众人没料到容迎初竟会这样说,唯有柯弘安仍旧是好整以暇地捧茶喝了,闲闲如作壁上观。
苗夫人眼光别具思虑地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盘旋片刻,方才道:“我一心想着要保全大姊的声名,既然弘安为亲儿也不甚在意,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她一字一句清晰道,“弘安确非老爷的亲儿。”
在座众人有首次听闻此事的,均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柯仲贤与柯仲保二位难以置信地相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怎会如此?”
柯怀远静静地坐在那儿,嘴角微垂,面色灰败,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苗夫人眼睛微微泛红,似有无限苦楚:“大姊铸成如此大错罢了,我实在不忍再揭旧日疮疤。我把真相说出来,也只是为了告诉二叔,弘安非柯家血脉没错,但咱们并不能为了这个就要闹到分家的地步,这老祖宗还在呢,老人家不就是盼着阖家团圆、齐齐全全吗?我们为人儿女的,怎可为了一己私利,就要把家弄至四分五裂的?”
柯老太太闻言,凄怆地笑道:“阖家团圆,齐齐全全,这话说得好。这十年来,我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一个团圆齐全吗?可是我盼了一年又一年,总也难盼到一个真正的团圆齐全”她怅然看看柯怀远,又看看柯怀祖,语意越发苦涩,“怀祖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你虽回来了,却又是巴望着要走。从八年前你离家开始,就没想过要再回到这个家里来,是不是?”
柯怀祖心下涌起一股辛酸之意,强自镇静道:“娘这话说的,着实是不明白儿子一番心意了。儿子想要分家,并不是不要这个家,恰恰相反,儿子是想保全这个家。大哥糊涂了这么些年,我可不能还如此糊涂下去,分家不仅能使家族产业更兴旺,还可趁此让并非柯家血脉的人体体面面离开柯家,不使柯家家声受损”
“二叔说的这些,不外是想说,因为弘安并非柯家血脉,所以才要分家,是吗?”柯弘安搁下茶盏,从座上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若弘安能证明,指我非柯家血脉的一切言辞都是包藏祸心的陷害,二叔可能答应我,再不提分家之事?”
他此言一出,这边厢陶夫人不由愕住了,柯怀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瞥他一眼;那边厢柯怀远眉头一蹙,目带沉痛地望向他,面上的阴云更甚。苗夫人眸光一转,眼角眉梢间蕴上了一层冷冽。
容迎初亦站了起来,与夫君并肩而立,面上依旧盈盈含笑:“二老爷一心想着要维护柯家产业不外落,若相公非柯家血脉一说被攻破了,自然是不会再纠缠于分家一事了。这样一来,也可以达成老太太所愿的团圆齐全了!”
柯弘安也不等柯怀祖回应,径自把夏风唤了进来,附耳小声吩咐了几句,夏风知意领命去了。
陶夫人耐不住扬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还能有假的吗?若真是假的,这十年里你怎的也不来证明?倒在这个分家的当口才来证明,可见也是存心要占着柯家的大好家私呢!”
容迎初和气道:“婶娘不必着急,这当中的真真假假,很快便会揭晓了,是或不是,都不在你我的三言两语之间。”
柯怀祖看向柯弘安的目光有点不屑:“我倒是想看一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改变既定的事实。”
柯弘安垂首一笑:“二叔好生看着便是。”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柯怀远的声音隐隐含怒,“这段日子咱们在外头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再丢一次脸吗?”
“咱们丢脸,仅仅是这段日子吗,在女儿看来,爹爹这张脸已经丢了十年有余了吧!”一个清柔中带着刚毅的女声婉转响起,众人循声看去,竟见门外逶迤走进数人,为首的正是柯菱芷,后头紧跟着冯淮和贺逸,走在末尾的还有一名女子,一时还看不清其相貌。
伺候的媳妇丫鬟连忙上来增添座椅,奉茶递水。苗夫人看到贺逸时便变了脸色,冷声喝斥下人道:“慢着,你们可仔细了,我没让你们进来打点呢,谁人是客谁人不是,你们晓得吗?”周元家的心知不妙,急忙上前把那几个媳妇撵了出去。
柯怀远听了女儿的话本就没好脸色,转头一眼看到贺逸,更是难掩愠色,怒道:“谁让他来的!”
柯弘安镇定道:“自然是儿子请表舅过来的。”
容迎初走到门前,把门外伺候的下人们唤了进来,吩咐她们按上宾的礼数替贺逸设座奉茶。苗夫人含怒向她道:“你眼里还有老爷吗?”
“大太太,你可也别忘了,如今是迎初当家,谁人是客谁人不是,皆由迎初说了算。”容迎初毫不示弱,语气凛然,“表舅不是客,他是相公的亲人,也就是迎初的亲人,既然是亲人,自然要好生照应!”
贺逸沉着气,在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锐利的目光下,与柯菱芷夫妇一同朝座上的长辈们行了见礼,竟是笃定了要留下的意思。
柯弘安笑对妹妹道:“辛苦你们为我把表舅爷和雪真带进府里来。”
众人听闻“雪真”二字,均怔在了当场,神情各异。柯菱芷微微一笑,回身把怯怯立在门前的那名女子拉到了厅堂中央。那女子身形瘦小佝偻,仿佛是有些年纪了,身上一件五成新的靛蓝色家常粗布衣裳,头上松松地绾着一个平髻,发丝半垂在脸庞侧边,挡住了泰半面孔。她低低地垂着首,畏缩地站在柯菱芷身后,半点不敢直面在座众人。
陶夫人和柯怀祖看清了来人果然是雪真,眼光顿时如要噬人一般,冷冷向柯弘轩扫视过去。柯弘轩神色错愕,站起来道:“你们怎么会找到雪真?”
柯弘安道:“本来我们是不知道她的下落,若不是发现二叔这边有疑,我暗里留了心,在两日前尾随二叔到东郊的房舍去,也不会得知原来二叔把雪真藏于此处!”
柯怀祖万料不到这岔子是出在自己身上,脸色铁青,暗自懊恼不已。
这时,柯老太太缓声道:“雪真,真的是你吗?”
雪真闻声,身子耸了一耸,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头,道:“贱身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金安。”
柯老太太面上一搐,怔怔了好半晌,方道:“果然是你。”
雪真匍匐在地片刻,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直起身来,转向柯怀远和苗夫人颤声道:“见过大老爷,见过大太太。”她眼睑抖了抖,“贱身没想过还会回到这里来。”
柯怀远肩膀微微一震,惊得无以复加,两眼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
苗夫人视线落在她半垂的脸庞上,半晌,方静静道:“你回来了,很好。”
容迎初缓步走到雪真身旁,一手将她扶起来,朝亦绿扬一扬下巴示意其搬来座椅,道:“姑姑如今再不是咱们柯家的奴仆,好生坐下说话吧。”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按坐在椅上,“姑姑有哪些积年的心事,有哪些话是可以还安大爷一个公道的,今日当着老祖宗和几位老太爷的面,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吧。”
雪真拘束地坐着,慢慢抬起头来。如今她已届三十一二岁的年纪,并不算很老,眉眼间虽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痕迹,但仍不掩其清秀娟好的五官容貌,想必年轻时亦是个俏丽秀美的女子。她的目光不自禁地落在柯怀远身上,有一抹慢慢滋生的沉痛与哀伤,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她的面容之上。
“当年我确是有负大太太”她打了个哆嗦,忙又纠正,“我说的是先任夫人。我对大老爷所说的话,都是谎话”
柯弘安追问道:“你说的什么话是谎话?”
雪真神色凄楚,从柯怀远身上收回了眼光,下一句话道出时,已止不住话音颤抖。遥远却又清晰的昔日旧事,是每于午夜时的噩梦,亦是心思沉淀时痛彻心扉的伤痕。
十年前,同是这样的初春时分,柯府后花园春光明媚,桃花嫣红如少女娇嫩的玉容,柳枝碧绿相映于侧,益显花木繁盛,满园艳丽。
她挎着花篮踮脚站在桃花树下,伸手想要摘下那娇美绽放在枝头的撒金碧桃,险些便要触及花茎了,不料身旁闪出一人来,轻而易举就将那撒金碧桃摘了下来。她不禁失望地“呀”了一声,娇声央告道:“好姐姐,把那桃花让我吧”一面站定了,回过头望去,那一刻的她又惊又羞,忙退后一步福身道:“雪真失礼,见过大老爷!”
跟前的人正是柯怀远无疑,他手拈着那朵撒金碧桃,笑容清朗一如此时的和熙晨阳。
他无声凝视她片刻,出其不意地伸手到她鬓发旁。她有点意外,略略别开了脸,却又在他炽热的目光下燃起了异样的期待。她下意识地不再闪避,任由他将那开得正艳的桃花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