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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翻了个白眼:“先生交待的,我也没法子。”
“李兄知道我要来?”尉迟方略微有些惊讶,却也没太多意外,相反却如释重负。酒肆主人行事常常出人意表,预知他来也不算奇怪。
“除了他,谁还会拿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招待白吃鬼?”摇光满脸都是心疼神色。
“嗳,说人坏话要有凭据。”校尉无奈地伸手入怀,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自从识得你家先生以来,我何曾白吃过他一杯酒?”
“这还差不多。”少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毫不客气地将银子拿起,看了看成色,掂了掂重量,这才满意地收起。
“你这管家果真名副其实。”
“那当然,”摇光正色道,“那人又懒又笨,好管闲事又总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我若不替他看着,这点家当早晚要被他败光。”
这“乱七八糟的朋友”,无疑是把校尉也拐着弯儿地绕了进去。尉迟方只得摇头,干咳一声。
“最近有陌生人来过吗?”
“有。”摇光干脆地应了一声,翻着账簿道:“王老夫人诊病,诊金二两,药费四两三钱。洛员外卜居,收银十两。还有秦小姐”
“不是这些,我是说,有没有什么古怪事?”
合上账本,少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随意楼里最古怪的,除了我家先生还有谁?”
尉迟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好闭上。无论如何,少年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被人背后念叨的酒肆主人此刻正躺在柳树下睡得正香:毫无形象地枕着青石,将衣袖覆在脸上遮挡阳光,长发散乱,与草叶混杂在一起,身旁放着空空如也的鱼篓。一只喜鹊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他身侧,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又靠得更近了些,试图去啄地上那些花生,等到发现一连几个都是空壳时才悻悻停止了这项努力。突然之间,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喜鹊扑棱棱飞起,重又站到树枝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衣袖依然覆在脸上,正在假寐的人开口道:“郡主。”
停了脚步,过得片刻,来人轻轻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俏皮:“难道李兄有法眼,可以不必视而见人?”
酒肆主人放下衣袖,坐起身来,仍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不是,不过闻到了云头香的气味。”
云头香是香料的一种,甚为贵重,拂云郡主平日最喜使用。即使生性大方如她,也不禁脸上微微红了一红,素白肌肤上一抹如霞光骤现:“你”
丝毫没有意识到唐突,李淳风起身拱手:“有失远迎,恕罪。”
拂云神色又恢复了原状,道:“李兄不必客气。今日特地来寻你,是有事请教。”
“哦?”
面对着对方略带探寻的目光,女子微微抬起下颌。这动作使得她的面容更加端丽,并无冷傲之气,却令观者自惭形秽:“可曾听说过魇法?”
目光忽地一凝:“魇法①”?
“嗯。”
拂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雕刻的小人,朱砂绘制的五官栩栩如生,额头、胸前针孔依稀可辨,正是行魇的工具。李淳风接过小人,手指轻抚表面。
“何处发现的?”
时值端阳,照例要进宫庆贺。各家府邸便制出许多花样翻新的糕点送入宫中作为贡礼,木人正是在郡主准备呈进内宫的食盒中找到的。
“谁接近过食盒?”
细细思忖,拂云郡主道:“没有别人。盒中糕点是我亲手做的,因为杏仁酪要新鲜才好,特意留到四日晚赶制。等到做好已是戌末。也是我亲手放入食盒,贴上进呈的黄封,预定第二天一早送入宫中。
“盒已封缄,原本不会再次开启,然而阴差阳错,捧食盒的侍女失手将它落在了地上,我担心糕点会有损坏,这才打开验看,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寅初。”
“也就是说,木人必定是亥、子、丑这三个时辰内放入的。”
沉思着,拂云郡主摇头。
“食盒放在西厅,有两名侍女守夜。她们说,并没有见到外人进入。这两人都是自小跟随我的,甚是可靠,应当不假。”
“那么封条呢?”
“完好无缺。”
说完这句话,郡主突然迟疑。李淳风闪电般瞥了她一眼,似是有所察觉:“怎么?”
拂云再次咬了咬唇,道:“李兄见多识广,可知鬼神传说,是否确有其事?”
“幽冥殊途,圣人也难断有无,何况我这凡夫俗子。”
“我的别院本是前朝宇文化及私邸,如果传言不错,那里其实是一所凶宅。”
据说,府邸本属于宇文化及的宠姬。前朝大丞相对这位美人宠爱之极,不惜重金,花三年时间修建了这座府邸。然而建成之日也是色衰爱弛之时,三年光阴足够令权势显赫的男人移爱。不甘冷落的女子失去心智,竟妄想用魇法咒杀新宠,挽回男子的欢心。事败之后,女子自杀身亡。此后府邸便一直荒废,直到皇帝将它转赐郡主。
“你以为,是那屈死女子阴魂不散?”
“我并不这样想,不过假如并非人力所及”
“许多事情均非人力所及,”李淳风迅速接下拂云的话,斩钉截铁地道,“但不是这一桩。鬼魂索命容或有之,至于嫁祸,则不是幽冥间的勾当。”
“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
啪的一声将小人捏成两段,从中露出一截黄绢。将那黄绢抽出,瞥了一眼上头所写的那个万人之上,讳莫如深的名字,拂云郡主顿时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
“这这是”
李淳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径直从怀中取出一根引火木,燃着之后将黄绢凑近。火焰腾起,转瞬间只留一缕青烟。拂云微咬下唇,脸上从最初的恐惧到惊骇,又转为愤怒,最终归于平静。
“好毒的心肠!若不是我恰巧发现,等到食盒送入宫中”
酒肆主人截住她的话:“食盒中什么都没有,你我今日也一无所见,明白吗?”
拂云冰雪聪明,又是自小生在帝王家,如何不懂其中利害,立刻住口,点了点头,眼看对方转身捡起地上鱼篓,出声道:“李兄!”
“嗯?”
“我要查出此事。”拂云郡主低低说道,态度却坚决无比,“此人既想置我于死地,这一次不成,必有下次。拂云不能坐以待毙。”抬眼望向李淳风,眼中有恳求之色:“能否相助?”
微风吹过女子鬓发,带来若有若无的芬芳,混杂在林间草木的清香中,仿佛一场莫名邂逅,沁人心脾,却又恍惚迷离如同梦境。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转过头,轻轻吐了一口气,突然问道:“郡主身边可曾带有银两?”
这句话没头没脑,问得拂云一愣,摇了摇头。确实,以她的身份,出入有随从侍女,银两根本无需随身携带。随即想起了什么,从颈中取下一枚丝线穿着的铜钱。
“只有这个——”
李淳风接过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钱,看了一眼。那是一枚普通的五铢钱,似乎不能当作饰物,更不必说佩在眼前这位尊贵女子身上。李淳风却也不问,顺手纳入袖中,微微一笑。
“随意楼的规矩,银货两讫,各不反悔。既然收了郡主的铜钱,此事我应承了。”
他将鱼篓拎在手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拂云愕然立在那里。
“这么说来,你遇见了郡主?”
校尉的口气又是羡慕又是不甘。此刻李淳风已回到随意楼,正与他对坐饮酒,将一颗剥了壳的花生放在鼻边,若有所思地嗅着。
“嗯。如何?”
“还能如何?”年青爽朗的校尉咧开了嘴,“我喝的是桃花酿,李兄走的是桃花运。”
“哈哈。”
“少打哈哈。”不满意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尉迟方追问道:“对了,郡主找你为了何事?”
“生意。”
“生意?”
“和生意人不谈生意,难道还谈武艺?”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尉迟方,面上露出微笑:“若论武艺,郡主便会找你而不是我。”
“嗨,我可不是”脸上一讪,连忙转移话题道:“真不公平,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日,李兄却独自去会佳人。”
“哎呀,朋友一场,难道还计较这些?世风日下,友情也变作生意经了。”摇头攒眉,酒肆主人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这可是李兄自己说的,生意人只谈生意。”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把柄,尉迟方显得洋洋得意,“横竖在这随意搂里,朋友也当做生意随手卖了便是。”
“大错。”李淳风正色道,“朋友值千金,像尉迟这样的好友更是无价之宝,卖一个便少一个。正所谓奇货可居,怎能‘随手卖了’?当然要斟酌损益,逢个大价钱才能出手。”
“多大价钱?两坛桃花酿吗?”
“所以说尉迟不是生意人,未免外行:买价与卖价自然是不同的。”
刚要接话,门口脚步杂乱,未及反应,一人冲了进来,倒把尉迟方吓了一跳。那人个头魁梧,身上穿着一件灰色偏衫,头发披散,面貌狰狞,眼见他直冲到李淳风之前,双手挥舞,啊啊乱叫,竟是个哑巴头陀。生恐他对李淳风不利,校尉连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握着刀柄的手却被身后那人按下。
“无妨。”看着那头陀的手势,酒肆主人跟着叹了口气,“可惜又是个麻烦。”
远远望见集市中聚了一群人,不时传来尖锐女声,近前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对着一名和尚跳脚大骂。和尚二十多岁年纪,眉清目秀,两耳垂肩,倒是好人品,好相貌。他席地而坐,闭着眼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么,身边女人声音震天,他却充耳不闻。
“这还有王法吗?”中年女人穿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水红衣衫,脸面圆肥如饼,一边拿手绢擦着眼一边高叫:“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被这淫僧拐跑啦!”
围观众人立刻起了一阵议论,嗡嗡乱响,莫衷一是。再看那和尚,既不争辩,也无羞惭之色,只是照常念经,眼皮也不抬一下。
“呸!装模作样的秃驴!”
女人卷起袖子,眼看就要动手,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威严喝止。
“闪开!这是做什么!”
抬眼一看,见是一名穿着校尉官服的年轻军官,中年女人顿时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跪下,哭哭啼啼说道:“大人!这不要脸的秃驴将我女儿拐带私逃了!”
“你女儿?”
眼看这校尉板着一张脸,似乎甚不通情面,她不由得略有畏缩之意,随即很快接道:“正是!是小妇人收养的!”
尉迟方心中了然:长安城中也有暗娼户,不入教坊名册,一般由中年女子以收养为名教习歌舞,待艺成之后令其接客,从中牟利,这妇人大约就是这一种。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人,不待他开口,李淳风已经接道:“你家女儿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他态度蔼然,语气温和,中年女人心中衡量一下,觉得这同来之人比起年轻军官要好说话得多,转脸向他道:“叫桃蕊,今年十七。”
“嗯。何时认得这和尚,何时逃走?”
“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