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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差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云五是何等精明之人,连忙凑上去道:“后院房中已备好解暑瓜果,还有一壶好酒,蒋爷劳碌,便去歇一会儿。这里有小人看着就行了。”
差官脸上这才露出笑容,道:“老云,果然还是你识相。好,这里便交给你。”
看差官摇摇摆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谄媚讨好之色骤然从云五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鸷神情。他向工地上一名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方才懒洋洋磨工的众人也不约而同停下,聚拢到一起,不一会儿又散开。
转眼之间,土台越筑越高。本该热火朝天的工地,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天气越发闷热,似乎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两根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太阳穴中。啊的一声,原本直挺挺昏睡着的人突然坐起,脸上现出恐惧之色。他的双手开始胡乱挥舞,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哗啦声响起,榻旁的矮几已经被推倒,药碗、针盒之类杂物统统落在地上。那人依旧挣扎着,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尉迟!”
一旁的校尉闻言连忙上前,压住宋琪双臂。伤病中的人本来只凭着一股蛮力,自然不是尉迟方对手,挣扎了几下,便瘫软下来。身旁青衫男子敏捷地上前,将银针起出,大汉随即颓然倒下,瞪着一双无神的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浑身发抖。
“不要动。”酒肆主人声音镇定和蔼,却又隐隐含有不可抗拒之意。“此处很安全,我是救你的人。”
大汉目光转向他,喘息声渐渐平静,但不一会儿,又急促起来,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的手。
“啊”双唇抖动,像是竭力要说什么,然而舌头已被剜去,令这种表达的努力成为徒劳。
“会写字吗?”
那人摇了摇头,重又叫了两声,只紧抓住尉迟方,像是生怕他离开,到后来,叫声已变成呜呜的吼声。校尉一筹莫展地抬头望向李淳风,后者也不由自主蹙起眉头。
“不能说,不会写当真是件麻烦事。这样吧,我来问你,你的名字叫做宋琪?”
听到这句话,大汉立刻猛烈点头。
“可知是谁害你成这样?”
回答是摇头,脸上显出愤怒与恐惧交替的神色。
“嗯,这么说来,你并未看到害你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对你?”
宋琪先点头,迟疑了片刻,突然猛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开嘴,叫了两声。李淳风神色一动。
“但是你听到了一些事,对吗?”
大力点头,宋琪神色也转为激动。他松开了抓住尉迟方的手,猛地一把撕开自己右边衣领直到腋下,而后作了个握刀劈刺的姿势。
“有人在杀人?”
这一回他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焦急重复这个动作。想了想,李淳风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一根木炭,一张白纸,交到宋琪手上。
“虽然不能写字,或许能凭印象画出一些吧。”
宋琪紧紧捏住那根木炭,犹豫了一下,而后用颤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面三角形旗帜,旗下有穗,紧接着又画了一只动物,看上去像是一条犬;犬与旗之间则画了一柄剑,剑锋正对着旗。尉迟方看他动作,心中却更加困惑。这位宋督粮官的画技当真拙劣之极,除了这勉强能辨认出来的图画之外,竟丝毫没有头绪。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心中所想,宋琪抬眼望他,目光中露出焦急神色。他突然狂躁起来,重重几笔,将那旗子涂抹掉,又把炭笔摔在了地上。尉迟方正要制止,大汉双眼一翻,重又晕了过去。李淳风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腕脉,叹了口气。
“只好暂且如此。他如今的情形,还需静养。”
“那岂不是断了线索?”
“对医者而言,他是病人,不是线索。”
“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如果因为一人性命耽搁了军国大事”
李淳风不等他说完,冷然截口道:“病人是李某的病人,军国大事则非李某之事。行事既然在我,孰轻孰重便只依照我的判断。”
相识不止一天,尉迟方早知这位朋友古怪任性的脾气,只得摇了摇头。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脸色也变得凝重。
“如果宋琪是被有意丢在随意楼的话,这里应当已在对方控制之中。那么,你与他岂不都很危险?”
李淳风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有人道:“哪一位是李先生?”
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相貌丑陋,态度却庄静,有非同一般的大家气度。酒肆主人眼中显出一丝讶异,随即宁定,拱手道:“李某候教。”
“妾身代主母请先生过府,有事相商。”
“好。”
眼看李淳风竟然不问情由便要跟随那女子出门,尉迟方不禁大为着急,一把拉住他衣袖。
“李兄!刚刚才说”
拍了拍尉迟方的手,李淳风示意他不必紧张:“若不放心,便随我同去。”
车声辚辚,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帐幔,一路行来竟然不辨路径。尉迟方数次想撩开车帘看个究竟,又怕引起对方警觉。李淳风则一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毫不在意即将去到何方。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校尉只好将满腹狐疑暂且按下。
半个时辰之后,车终于停下。一个小童奔过来打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派清幽景象。一弯清泉在山涧中时隐时现,飞花溅玉,带出清凉之气。园中到处都是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密林深处另有一座楼台,不同于他处的雕梁画栋,而是以去皮白木搭建而成,浑然古朴,妙趣天成。
朗然一声松吟,琴声响起,清幽静雅,却隐隐有山风海浪的气象。李淳风双眼一亮,向楼台走去。楼前只有一整幅用大小不一的木珠串成的珠帘分隔。透过珠帘,隐隐可见一个红影。风拂帘栊,木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水声、风声、琴声和谐无比,令人心刹那宁定。在帘外站定,李淳风躬身长揖:“见过夫人。”
琴声停住,不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不似少女的清脆,却另有一种温婉蕴藉之意:“是李先生吗?”
“正是在下。”
短暂的沉默中,似乎帘内人也在打量他:“素闻先生之名,今日一见,原来如此年轻。”
微微一笑,李淳风道:“世上事,多半见面不如闻名。夫人识人之能天下皆知,李某岂敢班门弄斧。”
“哦?先生知道我是谁?”
青衫男子环视四周,道:“如此琴艺,又是如此谈吐。算来能配得上这般清雅气象的,也只有夫人一人。”
话音刚落,珠帘分向两旁,现出中间那弹琴女子。长发如瀑,直垂脚跟,其上并无任何装饰,红衣雪肤,虽已过了芳信年华,但气度之优雅从容,神情之怡然自若,令人不知不觉便将目光集中于她的身上,徘徊不肯离去。
“先生谬赞,妾身张氏红拂。”
乍听这个名字,尉迟方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你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相当失礼,连忙抱拳,“勋卫府尉迟方,见过夫人。”
女子明眸一转:“吴国公的子侄?果然年少英雄,与药师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红拂口中的药师便是她夫君李靖,此次征突厥的主帅,也是太宗皇帝驾前重臣。李靖、红拂、虬髯客,并称风尘三侠,正是隋末唐初一段传奇。虽是平常赞语,从她口中说出却令人如沐春风。尉迟方咧开了嘴,只觉得此时此刻,倘若眼前女子有何吩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瞥了他一眼,酒肆主人拱手道:“夫人召我,有何吩咐?”
闻听此言,女子侧转脸,单手支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如云秀发和光洁似玉的额头。
“我能否信任先生?”
此问话令尉迟方如堕云雾之中。李淳风应声答道:“信与不信,夫人一念之间。不过,既然要我来这里,想必早有答案。”
红拂微微颔首,长身而起。这才发现,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越显得仪态出众。她伸手托起几案上一柄刀,刀身镶满金玉,看起来颇为名贵。
“想必先生已经知道,圣上决定攻打突厥,药师是此次主帅?”
李淳风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红拂续道:“前日殿内,圣上赐给药师这柄宝刀,以作出师壮行,但我却在刀柄上发现了此物。”她将刀递给李淳风,只见华丽的刀柄把手之上有一个小小黑色突起,不细看一点也看不出。凑到鼻端嗅了嗅,酒肆主人立刻眉头皱起。
“奇零香?”
“果然见多识广。不错,这种木料有剧毒,取树汁涂抹箭上,可以见血封喉;若随热力蒸发侵入人体,则是慢性毒药。”红拂收起刀来,神情依旧平静,“倘若当真使用此刀,不知不觉中便会中毒身亡。”
“何人能接近这柄宝刀?”
“问题就在这里。御赐宝刀,除了宫人、传旨黄门、司礼官员之外,无人能近。”
“夫人心中有答案吗?”
“没有。但药师即将出兵征伐突厥,此刻谋刺,想来与此有关。”
尉迟方听得目瞪口呆,谋杀朝廷元勋,那是轰动朝野的大案,此刻从这优雅女子口中缓缓道出,却似一桩小事。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红拂道:“此事本来也不稀奇。不必讳言,自古功臣良将,功劳皆从血海中来。功越高,杀孽越重,药师戎马一生,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不知凡几。之前也屡有谋刺他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格外谨慎,对他身周之事加意提防。”
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李淳风道:“有夫人辅佐回护,是李元帅之幸。”
红拂扬起头,笑容略带倦意,却又有一种震慑人心的英气。
“他的战场在大唐疆土,我的战场便在他身侧。他不能输给敌人,我又岂能输了他去?”
一瞬间,方才柔弱文雅的抚琴女子恍然化身为扬鞭跃马,令六军辟易的勇者。她将目光转向李淳风,道:“这便是我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能否助我作战?”
静默片刻,青衫男子俯身低首,恭谨再拜:“淳风谨遵命。”
夕阳逐渐收敛起白日里骄烈光线,余温却依旧蒸腾,掠夺着草木上的水汽。干燥到略有些发脆的柳叶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校尉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之人,像是想要从李淳风那里得到答案。后者却信步向前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李兄?”
“啊?”李淳风如梦方醒一般回过头来,站定脚步,“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尉迟方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哦。”李淳风一阵沉默,不言也不动。若不是风拂衣袖,校尉几乎以为他突然化作了石像。
“此处是晋宫旧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尉迟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听任他接了下去,“三百年前,这里曾有一场惨烈无比的攻城战。匈奴兵困长安,整整一个冬季,城中存粮已尽。为了活命,便将那些老弱妇孺杀死,当做食物。到最后晋帝开城投降之时,长安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