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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彭谢过以后,黄包车就通过城门。很快地他发现四周果然没有军人,他用手试摸着篮子里的东西,他碰到一些卷心菜叶。想抬起来,却发现篮子有七八十磅重。他使劲地抬到座位上,黄包车斜向一边。他又将手指伸进篮内,摸到一包子弹。这篮子一定是游击队今早没有成功出城而留下来的,或是有人传话说他要来。
“篮子里是什么?”梅玲由另一辆车上问。
“白米。”老彭说,“这卫兵认识我。”他不敢说,怕车夫听到。
道路又黑又不平坦,车杆上的灯影又映出车夫凌乱的脚步。虽然缓步慢行,黄包车还是晃来晃去,没有风,但晚秋的空气却冷得刺骨。梅玲呼吸到乡下新鲜空气,像鲜麻一样又干净又卫生,夹杂着植物的芳香和远方木柴的烧焦味,偶尔又掺杂着湿泥和家畜粪便的异味,在黑暗中更加显著。在暗淡的星光下梅玲也可看到高高的柳树、农舍和西山棱线的黑影,她往后躺,抬眼看见空中闪烁的星星,这是她在城里很少能看到的。今夜特别怪,又很刺激,也很美,她不了解为什么山边棱线这样远。她发现到了乡野的魅力。
“真好!”她感叹地说。
“什么真好?”老彭在她身后问。
“乡村、土地、山丘、星星,和晚上的新鲜空气”
“我还以为你不喜爱哩。”他只是说了一句。
“为什么?”梅玲有点伤心地说。
“你们这些住在都市的有钱贵妇。”
“我不是贵妇。”
“可是博雅告诉我你结婚了。”
“我虽然结过婚,但我离开了他。”
“你们离婚了?”
“不,没有,他也没休掉我,我跑了以后我再跟你说。”
梅玲还得转过头来说,说话很不方便。车夫都在注意听,老彭可以听见他们呼吸的声音。照顾梅玲的责任突然落在他身上,他觉得很困扰,但也只好担当了,他和梅玲渐渐熟了,梅玲也深深让他百思不解。
他知道博雅为何迷恋她。他成熟的眼光可以看出来,她外表虽天真,但在她内心深处却不尽然。他看过很多男男女女,也听过不少的罗曼史,他认为青年男女似乎充满了欲望和热情。爱情总带着可怜的意味——情感越伟大,故事越悲惨。因此他对恋爱中的男女特别和气。当他看到梅玲衣冠不整的样子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自然地避开了她,不是因为他对女性没有兴趣,而是他身为男人的自然反应。他的脑子把女性的魅力和五官的欲望归为一类,他所能看到的是抽象女性,而不是眼前可爱的少女。少女是渴望与情感的化身,女人的眼睛和声音是外在的表现,当他看到梅玲的眼睛和悦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感到怜悯,可怜这一双眼睛和嗓音控制了她必须遭到的劫运。
《风声鹤唳》陆(4)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前面有急促的的脚步和热闹的声音。老彭用手电筒照了照看了看究竟。一群士兵似乎向他们走来,然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
脚步声更近了,他们是敌还是友呢?这里是日军的占领区呀。
“也许是我们的人要进城突击了。”梅玲说。
“让我们抱最好的希望、最坏的准备吧。”老彭说,“别怕,轻松点。”但他也在担心车上的一篮炸药。
士兵现在已离他们十码之远了。有两个人掏出左轮枪。“谁在那边?”一个大叫着。
“我们是过路的人。”老彭答道。那人说的是中国话,他松了一口气。
出乎意料之外,他现在看到一个身穿黑袍,带着钢盔,眼睛和胡须一看便知是外国人的人。
老彭下了车说:“我们是中国人。”
“你们去哪里?”
“到山里去。”
“口令。”
“赶路。”
听到这话,士兵收回了左轮枪。
“同志。”他们几乎大叫起来,他们有六个士兵,除了那个外国人,只有两人有武器,穿军服。
“这外国人是谁?”老彭说道。
“他是意大利神父,我们要送他回城。”
那位神父看起来很疲劳,他也会说中文,只有外国人拥有的重音。“我是中国人的朋友,我们都是好兄弟,我们也是上帝的子民。”
他的嘴很小,看起来很健谈。他提到“上帝的子民”又带着外国口音,士兵们都笑了,连车夫也一起大笑了,清脆的笑声在夜间的乡村里显得十分清楚。
“他不是坏人,我们捉到他是在一个庙里面,”首领说,“他似乎受过不少教育。我们要和外国人交朋友,所以送他到城门去。”
“离前面的村庄还有多远?”
“只有一里。”
老彭把首领带到车边,叫他提起竹篮,那个人立刻明白。
“我们要到村长家过夜,”老彭说,“我不能自己提去,你们回来时能否顺便带走?”
“可以,我们也要停在那里。”
士兵继续向前面城区走去,他们穿过一个石头桥,进了村庄,四处都安静了。他们到了大土院,认出了门楣上的字,就开始敲。
一个老人来开门,他姓李,他是这村庄最年长的人,他正等着欢迎老彭,土炕也烧热了。
车子走了,老彭和梅玲被带进屋里。房里空空的。
“敌人把能带的都带走了,”老人解释说,“不能拿的也被烧毁破坏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那张桌子好像是用残骸做的。房间一边是宽宽的土炕,冬天由外面燃烧,上面放着粗粗的旧褥和旧被子。
“你们今晚睡在这边,虽不舒适,但很暖和的。”
老人大概六十岁左右,黝黑的双手及面孔,下巴留着稀疏的胡子。他从大土罐里倒出茶来,拿给客人。
“他是你女儿?”老人问。
老彭说,她是他的侄女,然后问:“这里安全吗?”
“喔,现在十分安全,日本兵已经向南方走了,在一个月前,他们曾经过这里,我们现在有人保护。这不仍是中国人的地方吗?我们的村民已经回来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在山里。”
墙上挂着一管猎枪,老彭指着说:“你打猎吗?”
老人笑着说:“年轻时打过,不过九月七日我用那支枪杀过一个日本人。”
时候不早了,他们打算休息。梅玲睡在大炕的一侧,老彭睡中央,老人睡另一侧。黑夜中两个男人谈得很投机。
梅玲躺着想一些事,和过去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合衣躺着,只脱下鞋子,她现在觉得很暖和,就在夜里起来把腿鞘和袜子都脱掉了。她在城外一个村子里,而博雅却在舒服的家中。很难想起博雅,因为四周太新奇了,她感觉好远好远。但是她知道离北平墙仅几里路的地方——气氛全不一样了。今晚在路上看到的一些事都具有振奋人心的感觉,车夫、军人、外国神父,以及黑夜中他们所发出的清脆笑声,都和城市里熟悉的低语笑声、躲藏,以及恐惧一切不一样。她又想起了天空中一大片闪烁的星星和西山绵延的棱线。每件事在这儿都是伟大的、强壮的、自由自在的,就像在黑夜中他们所发出的笑声。
她蜷缩在毛毯内,把臀部四周小心地盖好,免得碰到硬的土炕。老彭正问老人如何生活,老人回答说,这边的人都吃蔬菜过活,肉类很贵,家禽、肥猪也被杀完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再养小鸡、小猪等
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士兵们从外头回来也回到院子来睡时,她睡得很熟,以至于连他们的声音都没听见。
《风声鹤唳》柒(1)
天刚破晓,她就被军人的喧闹声吵醒,军人早已起床,准备出发。老彭已经醒来,正把弹药篮子交给他们。老人在厨房里,为大家煮麦粥。
“士兵们要到山里去,”老彭说,“跟他们走最好。他们想替我们扛行李。他们认得路,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镯子碰着土炕吭吭响。
“你何不把镯子脱下来?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我没办法,要套一辈子。”梅玲说。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进院子,先在门边扣好灰棉袍。有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地上系草鞋,一个士兵正在打绑腿,首领则站起来把臃肿的中国袍子塞到军裤内。
“你们昨晚睡在哪里?”梅玲问道。
“就在院子里呀,姑娘。不然还有什么地方。”有人回答说。
“你们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这么早?”
游击队员们发出一阵大笑。“这不算什么。”首领说。他还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军裤内。他指指穿军服的伙伴说:“这家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边界,又随八路军到过西北。”
“你的腿是钢做的?”
那个军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个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锻炼身体。”他说,“有时候我们得用担架抬病人或伤兵走山路。脚一滑摔倒,就会落到无底的深坑里,连你扛的病人一块儿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哟。”首领和气地说。那个军人满面羞红,像小孩似的。
吃完简便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气清新宜人,东边的天色愈来愈亮,眼前山腰的颜色也改变了。梅玲发现步调快了些,但是她个子小,软底鞋和绑在足跟的腿鞘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们在一座村庄歇息,村民似乎和游击队很熟,供上茶水和麦饼。谢过了他们的招待,大家又动身前进,穿过一条铁路,来到山脚下。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过,但是穿便鞋的游击队扛着行李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然后大家沿一条小径走,穿过不少矮丘,最后来到一间隐在山脊中的庙宇内。
他们是在大约十点钟到达的。庙宇内大厅里全都是人,厅内正上着政治训练课程。一个留短发、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镀金菩萨的前端,正在训话呢。群众都穿着蓝色农夫服装,和一般的不太一样。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墙、倚柱而立。这位少女似乎很会对农民群众讲话。她的声音又大又粗,但是一说到“切断通讯”,她的发音太有力了,以至于大家真的在想象切断的铁路、电讯和电话。她说话带有阳刚之力,把听众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学生,也有手牵手在树下散步的。他们面色愉快,举止如此喧哗,几乎引起优雅社会的反感。他们的穿着混合了新奇和朴实的特色,半军半民,半西半中,以至于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杂乱无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衬衫,短裤和皮鞋。有些女孩子头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绑腿,穿草鞋。有人穿着咔叽衬衫和漆黑布裙的学生服,加上束带袜和布鞋。少数还穿着长袍。梅玲看到一对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正辩论得起劲呢。另外一个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发由帽缘滑出来,口袋里露出一支自来水笔。有一位女生挂着手表,却穿草鞋,戴宽边的农夫帽。说来令人不解,也难以相信,这一代竟完全离开家,脱出社会传统,逃开个人的命运,被私人环境所驱使,或者被一个高贵的理想所推动,要在这个宇宙中建立崭新的生活,大家聚在这里追求灵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单纯、现实而合理。短发不只是一种发型,也是一种方便。他们正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仿佛人类文明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电筒和钢笔例外。他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想到了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他们找的是精神自由,他们已经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带到庙堂的一个房间,那是地方总部的办公室。行军床边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木凳,一个高个、面色黝黑,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站起来迎接他们。梅玲觉得,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