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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拿起热水瓶,泡了一碗杏仁露给他,轻轻搅几下。他吃完把碗搁在桌上,白色的乳液沾在他胡须上,他用手去擦,但是梅玲去拧了一条热毛巾给他。
“有你这样的侄女侍候也不错。”老彭说,“你太宠我了。”
“你得替我取一个名字。”梅玲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建议取什么名”
梅玲想起童年的小名“莲儿”,但这是她希望留给博雅单独叫的昵名。
“我希望新名字和我爸妈取的名字尽可能差远一点,以前别人没用过的名字。”
他们建议了几个名字,不是太文雅就是太通俗了,有些好名字又似乎和她不称。
最后老彭说:“我想到了。‘丹’是一个好字,那是你胎记的颜色,你名字就叫丹妮。”
“丹妮——丹妮。”梅玲说,“蛮好听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要玉梅叫她丹妮小姐,五天后他们到达上海,她开始以老彭的侄女,丹妮之名露面。
《风声鹤唳》拾(1)
当梅玲和老彭离开北平的那天早上,博雅醒来时,想起梅玲在分手前一天晚上轻捏他的手,并悄声说“明天见”的甜蜜。她还叫他打她耳光,他想起来就好笑,觉得很有趣,就躺在床上回忆他们去老彭家途中在暗巷时的爱情场面。突然地他想起,在分手时她曾要他送毛衣和外套去。匆匆起身,他走到罗娜的庭院去拿衣服。
但是当他抵达大门,就遇到老彭的佣人,拿着梅玲前一晚带去的毯子。
“他们走了。”老佣人轻声地说。
“谁走了?”博雅困惑不解地问。
“老爷和年轻小姐。用完早餐他们要我叫来两辆黄包车,说他们要出城去,他告诉我将毯子带来给你。”
博雅双手抓着老佣人,仿佛将要把他弄碎一样。
“这不关我的事。”佣人缩开说,“我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没有留个话?”博雅气冲冲说。
“噢,有的。老爷说他们到上海和您碰头。那位小姐也这么说”
“你怎么不早说呢?”博雅问道。
“少爷,您发火,不让我开口呀,”老佣人若无其事地说。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使博雅很不耐烦。“噢,对了,老爷说他要走了,不知道去多久,叫我别告诉任何人。”他停顿咳嗽一下,接着说下去,“今天早上老爷很早出门,买了几根油条当早餐。小姐还在睡觉。少爷您若不见怪,我可要说现在的小姐可真能睡,太阳已经高高挂在西厢的屋顶上”
“快说!”
“我不是正在说吗?我说到哪了小姐还在睡,后来她起床,我端热水给她梳洗,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老佣人说得更慢了。“我帮小姐摆上早餐,老爷已经用过了。这时候,有个人来找老爷,老爷到院子去见他噢”——他提高音调——“如此而已。小姐还来不及吃早餐,老爷就要我叫辆车,他们就走了,就是这样。”
“那个人什么样子?”博雅问他。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布衫,两人低声说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但是老爷没说他们要怎样去上海,我们在哪里会面?”
“谁知道。”佣人说,“他给了我一百块钱,说他不知道何日才能再来。”
博雅失去了耐心,暗怪佣人太笨,抓起毯子就进屋去了。
他愈想愈不解。私奔是不可能的,天底下他最相信老彭,而梅玲头一天晚上还发誓爱他。那句“永远永远”还在耳边响起。他恢复快乐,用手抚摸她触过的毯子,走到罗娜的庭院。
霎时他恢复了理智。老彭是游击队之友,他必定知道有人要搜查,所以逃走了。但是他们为何不来向他说一声呢?而且为什么梅玲要和他一道走呢?她为何不告而别,甚至不留一张纸条?
他进屋找罗娜,平静地说:“他们走了——梅玲和我的好友老彭。”
“去哪里?”罗娜问道。
“出城去了,到上海去。我不知道应做何感想。”
冯健和冯旦都在房内,对这消息十分激动。
“你们在玩什么名堂?”罗娜问道,“一定是你跟她说好的,你是骗不了我的。”
“我和你一样吃惊,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个笨佣人问不出半点话来。”
“她的皮箱还在这儿呢。”罗娜说。
“不错,昨天晚上她还叫我送外套和毛衣去,他们一定是仓促成行的。逃走——我想。”
“我觉得像私奔。”冯旦冷冷地说,露出一口白牙。
博雅没答话,冯健却说:“不可能。她怎么会和一个老头子私奔呢?”
博雅突然站起身,叫罗娜把梅玲的箱子拿出来,他带着皮箱,外套和毛衣出去,一句话也不说。他直走到前门车站。到了东四牌楼,被中国警察拦住搜身,街上的日本兵也比平时多。他坐在黄包车上,打开漂亮的皮箱,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有的衣服——质料都很好——他看见她穿过,十分欣赏,还有几件贴身的内衣,但是既没首饰也没什么特殊之物,他找到一张梅玲十二岁时俊美的照片,旁边的女人想必是她的母亲,照片后只写了“慈母”两个字。他的手指握住这曾属于爱人的东西。
到了车站,他在人群中徒然地找。一直到中午火车开了,他才黯然回家,一整天他都郁闷不乐。梅玲失踪,不跟他们去上海,凯男很高兴,但是她见丈夫如此激动,她因此说了些气话,两人又开始吵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梅玲的信来了,博雅才放下心。
现在他急着离开北平,照计划陪太太去上海,但罗娜和冯氏兄弟也想一同南下,却又下不了决心,因而耽搁下来。
五天后的下午,中国警察来搜捕梅玲。他们把天津警察的委任状和一份电报拿给博雅看。上面说:“据说天津某要人的逃妾崔梅玲拐带丈夫的珠宝、现款潜逃。已证实她住在北平亲王园的姚家。应立刻加以逮捕,拘留审问。”
“你们一定弄错了,”博雅对警察说,“一定是同名同姓。前些日子确实有一位崔小姐住在我家,不过她在四五天前走了,你们可进来搜查。”
进行了一阵子的搜查,在一番哄骗与私下的安排下,警察答应往上报,说天津情报不正确,他们搜了半天,并没有搜到什么。
《风声鹤唳》拾(2)
但是博雅相信梅玲遭到了麻烦。他现在明白她反对将她的真名告诉日本军官,以及她那天晚上坚持要走的原因了。她突然随老彭逃走,理由很明显,听说她做过别人的姨太太,真是令他震惊。卷走珠宝现钞是逃妾最熟悉的罪名。但是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他仍然爱着她。
警察一来,冯舅公吓坏了,尽量想办法安抚他们。他们走后,他大发脾气,跑到罗娜的院子,用前所未有的态度对她说话,眼中充满怒火。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会带一个下流女子、一个逃妾到我家来呢?如果在这儿被捕,我们就犯了窝藏逃犯的罪名。现在是和警方纠缠的时候吗?我已够烦了。我想做忠实良民,你们却把娼妓带到我家。”
“爸,你不能即下断语。”罗娜用冷冰冰的语调说。“我的朋友不见得就是他们要找的梅玲。就算是她,未始不是别人诬告她的。我们能相信天津自卫队的警察吗?”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她是我的老朋友,我碰见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我们这边房间很多,我如果不能请自己朋友来做客,我可以回娘家去。”
她走出客厅,进入卧室,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冯舅公很伤心。他转身对儿子说:“你能怪我担心吗?要不是我对警方说了这么多好话,我们也许还有麻烦哩。你进去叫你媳妇静下来,我不是有心冒犯她。”
意外事件过去了,没有人再提梅玲的名字,博雅本想多问罗娜一些梅玲的事情,但是他内心是忠实于她的,又不甘愿向别人打听心上人的资料。他要到上海见梅玲,要她亲口说出她的身世。
这时消息传来说,中国战线快要溃败了,谁也不知道上海会有什么事发生。罗娜拿不定主意走。冯舅公希望子女留在家中。
“上海很危险。”他对他们说。“昨天报上说,国际区内有六个中国人被炸死,还有三个外国人和许多中国人受伤。孩子,我希望你们留在这里,至少这儿安全,我们不会被炸死。我不许你们去冒险,让他们去试试是否安全。让博雅夫妇先走,如果安全,你们以后再走。”
博雅听到这个决定,心里很欢欣。但是一切等待却漫无目的,船票又难买。因此,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夫妇才到上海。
日本人的“第四大进逼”最后终于失败。闸北附近两个半月的战斗证明白费力气,敌人的攻击更加猛烈了。这不合乎一切军事原则。根据一切战争法则,钢铁和血肉对阵,血肉应该会逃走。掌握空军、超级坦克、超级枪炮,尤其是海军大炮的攻击,毫无疑问,应赢得胜利,防卫早该粉碎。但是这一仗打了十多个星期,中国战线还坚守着。日本人开始抱怨中国人用“不公平”的自杀战术。这是一位日本军官气冲冲宣布的。“根据一切战争手册,”他说,“中国人已经败了,他们却不知道。”
基于两个半月的经验,日本人首次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出名的“无声弹幕”老伎俩。这次对准中国战线中心的大场,如果他们能攻出一个缺口,中国人在江湾和闸北的右翼就被切断了。炮弹一寸寸摧毁中国的防线,日本人占领了郊区的小村。大场的中国司令自知责任重大,必须不顾一切坚守住,大场被夷成瓦砾,所有壕沟和防御工事都被夷成平地,士兵都坚守至死,一营营遭到敌人突破,这是整个抗战中流血最多的战役,双方损失很大。
老彭和梅玲——现在是丹妮了——就在这场战火中到达此地。
丹妮不愿被人看见,他们就在远离战火的外国区艾道尔第七街上找到了一家为中国旅客和中下层店主而设的小旅馆,他们只租到一间房间。
第二天他们到柏林敦旅社找博雅的亲戚留话。那间旅社位于包柏灵威尔路,是一流的旅邸,是一个中国人向外国店东买下来的。房客大多是中国人,也有少数外国客人,那边还运用外国旅馆的规则,服务生都穿白色,像丧服一样。
老彭和丹妮进去找博雅的叔叔阿非。老彭仍穿着旧棉袍和那双没有擦油的皮鞋,脚跟又宽又低,门僮差一点儿挡驾,但看见旁边有一个美丽摩登的小姐,才让他们进去。台边的职员用电话告诉了房客的身份,他们就上了三楼。
阿非不在,他太太宝芬在房里,和木兰姑姑的曾家嫂嫂暗香在一起。暗香的两个女儿也在,正和宝芬的两个女儿玩得起劲呢。
老彭自我介绍:“我是姚博雅先生的朋友,我刚从北平来。”
宝芬叫客人进屋。
“阿非不在家,我是他太太。这是曾太太,我的表嫂,经亚的太太。我猜你听过我们的名字。”
“这是我侄女丹妮。”老彭说。
然后宝芬介绍她十四岁和十二岁的女儿银红、银珠,以及经亚的女儿:十五岁的宛若和八岁的宛珍。
丹妮很兴奋。她看过罗娜的家庭相簿,也听说博雅有很多迷人的姑婶。宝芬的美貌、衣着和仪态有些吓住了她,但是暗香穿得很朴素,具有一种单纯的气质,显得和蔼可亲。
“我曾在北平做过罗娜的客人,”丹妮说,“听她提到所有迷人的亲友。”
宛若是四个孩子中最活泼的一个,她连忙和妹妹宛珍冲进隔壁房间,激动地对父亲曾经亚和哥哥宛平大叫:
“北平家乡有位朋友来,爸爸。”
《风声鹤唳》拾(3)
“还有一个小姐,”宛珍说,“她有一头漂亮的卷发,说话声音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