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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他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静静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对镜梳妆的我。
勉强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么新人了么?对着臣妾唤别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搁,尽量抑制着语气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他只这样痴痴看着我,口中道:“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与你相较。”
一颗心放了下来,吃吃一笑:“几天前的事了,不过一舞而已,四郎还这样念念不忘。”
他起身缓步走过来,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劲这样大,‘莞’可不是你的封号?”
自己也觉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头道:“嬛嬛没听四郎这样唤过,以为在唤旁人。”
妆台上的五彩团花纹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摘的蝴蝶堇,静香细细。他扶着我的肩膀,随手折一枝开得最盛的插在我鬓角,笑道:“真是孩子话,只有你和朕在这里,你以为朕在唤谁?”我“扑哧”一笑,腻在他胸前道:“谁叫四郎突然这样唤我,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朕在云意殿第一次见你,你虽是依照礼节笑不露齿,又隔得那样远,但那容色莞尔,朕一见难忘。所以拟给你封号即是‘莞’,取其笑容明丽,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浅笑:“四郎过奖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美好欢悦的回忆中,“进宫后你一直卧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树下见到你,你执一箫缓缓吹奏,那分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之姿,朕真是无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轻笑道:“四郎再这么说,嬛嬛可要无地自容了。”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后来朕翻阅诗书,才觉‘倾国殊色’来形容你也嫌太过鄙俗。惟有一句‘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轻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声音越发绵软:“四郎知道就好。”
螺钿铜镜上浮镂着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交颈双宿的夜莺儿,并蒂莲花的错金图样,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厢的莺莺张生、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泥金飞画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镜中两人含情相对,相看无厌。
他执起妆台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张敞(3)么?为嬛嬛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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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只微笑不语,神情极是专注,像是在应付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他的手势极为熟练,认真画就了,对镜一看,画的是远山黛(4),两眉逶迤横烟,隐隐含翠。
其实我眉型细长,甚少画远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叶眉。只是他这样相对画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无边的幸福欢悦之中。左右顾盼,好似也不错。
我轻笑道:“嬛嬛甚少画远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拣了一枚花钿贴在眉心,红瑛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殷红如血,轻轻一侧头,便是莹莹欲坠的一道虹。我调皮的笑:“好不好看?”
他轻轻吻我,“你总是最好看的。”
婉转斜睨他一眼:“四郎画眉的手势很熟呢?”
“你这个矫情的小东西。”他并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推开他道:“四郎怎么这样轻嘴薄舌。”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道:“饿不饿?叫人进晚膳来吧。”
我轻笑道:“也好,用过膳咱们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
他只是宠溺的笑:“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注释:
(1)、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赠》。崔珏,字梦之,其诗语言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笔意酣畅,仿佛行云流水,无丝毫牵强佶屈之弊;修辞手法丰富,以比喻为最多,用得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诗作构思奇巧,想象丰富,文采飞扬。例如《有赠》一诗写美人的倾国之貌,“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等句,其设喻之奇、对仗之工、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为之绝倒,梦之真可谓是镂月裁云之天工也。
(2)、螺子黛:螺子黛则是隋唐时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已经成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需研磨,因为它的模样及制作过程和书画用的墨锭相似,所以也被称为“石墨”,或称“画眉墨”。颜师古在《隋遗录》有此记载:隋炀帝要巡幸江都,特制了大量的龙舟凤舸,“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子黛不绝。”
(3)、张敞画眉:《汉书》云张敞为妻子画眉,被人告到皇帝那里,结果“上爱其能而不责备也”,张敞画眉成为经典,千古流传。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爱。张潮说“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
(4)、远山黛:赵飞燕妹赵合德所创的一种眉型,眉如远山含翠,因其美,世人争相效仿。汉伶玄《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又取意于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5)、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读曲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卷一 正文:第三十二章 菰生凉]
用过晚膳已是天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湖边植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飒飒,几只水禽、白鹤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去玉润堂的路不远,所以并未带许多侍从。玄凌与我携手漫步在水边游廊,临风折花戏鱼,言笑晏晏。
才进院中,就听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十分热闹。依礼退后两步,跟在玄凌身后进去。皇后、华妃、悫妃与欣贵嫔、曹婕妤等人皆在,正与眉庄说话,见玄凌来了,忙起身迎驾。
玄凌忙按住将要起身的眉庄道:“不是早叮嘱过你不必行礼了。”一手虚扶皇后:“起来吧。”笑着道:“今日倒巧,皇后与诸位爱妃也在。”
皇后笑道:“沈容华有孕,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当多加关怀体贴,恪尽皇后职责。”
诸妃亦道:“臣妾等亦追随皇后。”
玄凌满意的点点头。
除了我与华妃、曹婕妤之外,其余诸人皆是有几日不见圣驾了。乍然见了玄凌,难免目光殷切皆专注在他身上。
华妃睨我一眼,娇笑一声道:“皇上用过膳了么?臣妾宫里新来了西越厨师,做得一手好菜。”
玄凌随口道:“才在宜芙馆用过晚膳了。改日吧。”
华妃淡淡笑道:“想必婕妤宫里有好厨子呢,方才留得住皇上。”
眉庄朝我点点头;皇后仍是神色端然,和蔼可亲;曹婕妤恍若未闻;其余诸人脸色已经隐隐不快。
华妃果然不肯闲着,要把我拱到众人面前去呢!
我温然微笑:“华妃娘娘宫中的紫参野鸡汤已经让皇上念念不忘了,如今又来了个好厨子,可不是要皇上对娘娘魂牵梦萦了么?”
果然此语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华妃身上,不再理会我。一同进一次晚膳有什么要紧,皇帝心里在意谁想着谁才是后宫妃嫔们真正在意和嫉妒的。
华妃双颊微微一红,“咯”一声笑:“月余不和婕妤聊天,婕妤口齿伶俐如往昔。”
略略低了头,婉转看向玄凌,嫣然向他道:“娘娘风范也是一如往昔呢。”
华妃刚要再说话。玄凌朝华妃淡然一笑,目光却是如殿中置着的冰雕一般凉沁沁在华妃姣美的面庞上扫过:“妮子伶俐机智,年幼爱玩笑,华妃也要与她相争么?”
华妃触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臣妾也很喜欢婕妤的伶俐呢,所以多爱与她玩笑几句。”
玄凌看她一眼,颜色缓和道:“华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说话间玉润堂的宫女已端了瓜果上来,众人品了一回瓜果,又闲谈了许久。
是夜玄凌兴致甚好,见皇后在侧殷勤婉转,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诸妃环坐,若又要去我的宜芙馆终是不妥,便说去皇后的光风霁月殿。
既然皇帝开口,又是去皇后的正宫,自然无人敢有非议。一齐恭送帝后出门。
才出玉润堂正殿门口,忽见修竹千竿之后有个人影一闪,欣贵嫔眼尖,已经“嗳呦”一声叫了起来。玄凌闻声看去,喝道:“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立即有内侍赶了过去,一把扯了那人出来,对着灯笼一瞧,却是眉庄身边一个叫茯苓的小宫女。她何曾见过这个阵仗,早吓得瑟瑟发抖,手一松,怀里抱着的包袱落了下来,散开一地华贵的衣物,看着眼熟,好似都是眉庄的。
玄凌一扬头,李长会意走了上去。
李长弯腰随手一翻,脸色一变指着茯苓呵斥道:“这是什么,偷了小主的东西要夹带私逃?”说着已经让两个力气大的内侍扭住了茯苓。
茯苓脸色煞白,只紧紧闭了嘴不说话。眉庄素来心高气傲,见自己宫里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又气又急,连声道:“这样没出息的奴才,给我拖出去!”
玄凌一把扶住她,道:“你有身子的人,气什么!”
跪在地下的茯苓哭泣道:“小主!小主救我!”
眉庄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尴尬一甩手,“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容你!”跺脚催促道:“快去!快去!”
曹婕妤忽然“咦”了一声,从内侍手里取过一盏宫灯,上前仔细翻了一下那包袱,拎起一条绸裤奇道:“这是什么?”
秦芳仪亦凑上去仔细一看,掩了鼻子皱眉道:“哎呀,这裤子上有血!”
难不成是谋财害命?心里转了几圈,侧首看众人脸色都是惊疑不定,眉庄更是惊惶。心里更是狐疑,既是偷窃怎么会不偷贵重的珠宝首饰只拿了几件衣物,而且全是裤子、下裙连一件上衣都不见。
玄凌道:“这事很是蹊跷,哪有偷窃不偷值钱的东西只拿些裤子裙子的,而且是污秽的?”
皇后连连称“是”。又道:“这些东西像是沈容华的,只是怎会沾染了血?”
欣贵嫔小声道:“莫不是——见了红?”
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个人都听见了。一时人人紧张地朝着眉庄看去。眉庄更是糊涂:“没有呀——”
话音未落,华妃道:“你们扶沈容华进去歇息。”又对玄凌道:“皇上,这丫头古怪的很,臣妾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