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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甚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後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後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奇*书*电&子^书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後,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甚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後,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甚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甚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著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麽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麽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麽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麽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後,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甚麽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甚麽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