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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阵难耐的痛苦过后,高桥的心灵感触到了一种硬硬的虚空。面对自己的灵魂和心灵,面对自己的双手,面对他能够看到的身上每一处活的皮肤和肉质,高桥感到万分地虚空。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早已经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了。于是,他就用加倍的凶残来抵制它们。高桥想通过杀戮来拯救自己的心情,来减轻自我内心深处的压力。
但是,无论高桥怎么挣扎,他始终挣脱不了那根恐惧的绳索。
那根绳索就像一条又宽又长的白绫,从上至下,悬挂在梁上,在他眼前不停地飘荡。有时高桥觉得那白绫早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如心肌梗塞一般,感受着接近死亡的窒息。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了。他企图用刀子去割断那条长绫。
剧痛使高桥清醒过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在割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就是那段长长的白绫。
高桥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到了峡昌,有那么多的日本兵自杀。以致在某个时期,自杀成风。这种自杀的风气一时间竟逼得高桥喘不过来气。
高桥也企图一次次走过这种恐惧和死亡的沼泽。
高桥就和这些日本兵一起凶残地杀人。他们越是凶残地杀人,陷入恐惧的泥潭就越深。高桥的内心也明白,只有等到那恐惧的泥水没过自己的头顶,只有让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杀过的人一样,全部坠入死亡的泥潭,他们才会停止这种杀戮。
死神的阴影伴着石令牌大决战的日子一步步临近,他们心灵上阴影的厚度也越来越深重。伴随着这位死神和战争的脚步,高桥觉得自己一天天在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靠拢,再靠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睛就站在某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有时他又感到那两道目光汇在了一起,就像那月光映在他身上,像那月光的潮汐,激得他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有一天早上,高桥实在厌倦了,终于忍不住对它说:“你要来就来吧。”
014峡昌之夜
船刚刚出南津关,韩大狗就站在甲板上,“嘀溜溜”地转着那双大眼睛。那种对城市的新鲜劲儿,伴随着夜雾向他涌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船悄悄向峡昌靠近。
韩大狗突然感到一股杀气直冲冲地向他的胸口撞来。这一撞,几乎让韩大狗在甲板上打了个趔趄,身上顿时生了一层厚厚的鸡皮。当峡昌城在韩大狗的眼睛里开始灯影摇红时,那种少年好奇的天性,才把他身上的寒颤驱散。
逃兵肖亚中看到灯影摇红的峡昌城时,仿佛在看着一座死城。他觉得峡昌就像一座孤岛,流落在江汉平原与巴山末梢之间,让恐惧和绝望的气氛死死地笼罩着。
进入峡昌的江面,船就关闭了灯,减了速,行进变得很谨慎。肖亚中站在那帆布窗口前,指着一带灯火让韩大狗看。
肖亚中说:“那就是峡昌。”
韩大狗从小就听说过峡昌,就知道峡昌。其实,韩大狗根本就不知道峡昌是什么样。他只是听说峡昌有冰棍吃,有很多房子和街道,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韩大狗对峡昌的好感,其实都来自爹妈和爷爷对峡昌的向往,以及他们对他的许诺。
他爹在的时候,常常对韩大狗说,大狗子,听话,听话了爹就带你下峡昌玩去。后来爹死了,他妈就对他说,大狗子,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带你妈下峡昌。后来他妈死了,他爷爷就对他说,大狗子,我可怜的儿哪,你爹你妈连峡昌都没带你下过,就丢下你走了,他们真是狠心哪。大狗子,等东洋鬼子退了,爷爷一定带你下一趟峡昌。爷爷每每说完这话,就不住地揩眼泪。爷爷揩眼泪的时候,韩大狗在心里想,爷爷简直就和一个娃娃样,说起风就是雨。
现在峡昌就出现在韩大狗的眼前。韩大狗就觉得,除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寒颤,峡昌看上去其实很亲切。韩大狗感觉到他好像前生来过峡昌。韩大狗认为峡昌是他爹他妈向往的地方,那么峡昌就是好的地方。韩大狗此时眼睛里的峡昌,就好像是他风姿妖娆的妈,还是他那生性稳沉的爹。韩大狗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峡昌那些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亲人。所以韩大狗在那一瞬间,竟对峡昌产生了暖暖的感觉。好像峡昌就是他的伍婿庙,他的家,而且是好久没有回过家的那种感觉。
很快,韩大狗就发现,峡昌这个他向往的地方竟是那么危险,竟和他的想象有着天差地别。
船泊在灯影里,夜风把船影和灯影摇得如同一滩烂泥,静静地铺在江面。
韩大狗的目光始终看着峡昌远处的天空。韩大狗很容易就看到了城东的炮火冲天,半个峡昌城被那些炮火的光,照得如同白昼。
韩大狗说,峡昌怎么是这个样子。韩大狗一遍又一遍地对肖亚中说伍婿庙是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比峡昌优越。这是因为,和伍婿庙比起来,这个昔日美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战火纷飞的杀场。人们从心眼里恐惧杀场。韩大狗也是如此。韩大狗还是一个少年。
带着恐惧心情的韩大狗,还一刻也没让自己的大脑歇下来。他被一种比想象的情景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战争给迷住了。
这一刻,韩大狗对那些与生俱来的乡村往事失去了兴趣。这时,他甚至把心里那个具体的仇恨都撂下了。韩大狗开始向往他非常陌生的战争。
韩大狗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逃兵肖亚中的眼睛。
包括韩大狗走进峡昌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肖亚中一靠近峡昌,就像漏了气的皮球,趴在船舱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被夜风里的血腥味弄得昏昏欲睡。在肖亚中的眼里,峡昌只是一个大杀场。只有杀场才会始终有这种浓浓的血腥味。肖亚中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自己的脖子变成鹅颈子,长长地伸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韩大狗被峡昌城的火药味和春天带来的腥气,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韩大狗觉得这种气息很亲切,就像来自父母身体里的气息。韩大狗对肖亚中说,这峡昌城的火药味比硝厂都重。肖亚中说,峡昌城的血腥气比他那天逃跑时不知重了多少倍。肖亚中说这话时,又有一股浓烈的炮火在城那边升腾而起,冲天的火光,又一次把半个峡昌照得如同白昼。
肖亚中说完这话,就对班长徐国耀说:“你要是到石令牌,非把我带起不可!”
班长徐国耀坐在船头上。峡昌的夜色把他浑身的清秀淹得不见了轮廓,峡昌的炮火又把他文静的样子暴露出来。
韩大狗想,炮一响,班长就是一个人,炮一歇,班长就是一片夜色,想到人是叫做光与暗的两片东西组成的,韩大狗就在心里想笑。
班长徐国耀一点也不知道韩大狗这时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他正等着船拢岸了,好带领这些新兵们在北门上坡。也正是这种等待,让班长徐国耀有了时间搭理逃兵肖亚中。
徐国耀说:“你小子咋就知道我要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我知道班长你的任务就是守石令牌。”
班长说:“凭啥是我要去守石令牌?”
肖亚中说:“因为那儿将有一场恶战。”
班长徐国耀听了肖亚中的话,就把肖亚中这个逃兵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借着那城外的炮火打量了一遍。
然后班长徐国耀说:“你这小子不简单。”
说完船就拢了岸。
徐国耀就带着新兵下船。徐国耀带着新兵下船时,班副和庭才让大家注意安全,别还没上战场就让江水给淹死了。
韩大狗想,只有你们北方人怕水,我们长江边上的人都是水鬼变成的。因为韩大狗不喜欢班副和庭才,就不和他搭腔。韩大狗上了跳板,走起来山响,他的两只脚就像峡江人砌屋催墙的拍钯,把跳板拍得山响。
肖亚中也不示弱。肖亚中走上了跳板就像一只猴子,轻便灵巧,机敏之极。那些新兵也都是长边上长大的水牯子牛,不会水的很少,所以一个二个都像猴子一样跳下了跳板。
倒是那和庭才和班长徐国耀下船时,有点颤颤悠悠。韩大狗就站在沙滩上笑。新兵蛋子也跟着站在沙滩上笑。笑声里,班长徐国耀干脆退了回去。他立在船头,轻身一起,一个箭步往空中一跳,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团过身来,用脚往跳板中心一点,就忽地立在了韩大狗面前。徐国耀然后顺手就给了韩大狗一个刮包。韩大狗摸着被班长刮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大包。
徐国耀说:“你带头起哄,嘲笑长官,当以军纪论处。念你是首犯,给你一个李子,好好记住教训。”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新兵就没人敢有一丝动静。徐国耀接着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士兵了。等会儿一下船,你们就都到了峡昌,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军人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下面听我口令。”
徐国耀把大家说得都屏住了呼吸。他说这些时,城外的炮又响了。身后是冲天的炮火,面前是黑沉沉的江面。肖亚中就很容易就想到了四面楚歌的项羽。肖亚中想,峡昌可是西楚之地。肖亚中意识到自己和这些新伙伴面对的,是比当年的汉军要凶残得多的东洋人。肖亚中心里有了一种生死未卜的感觉。肖亚中还想,自己已经是逃掉了的人,怎么又会鬼迷心窍跟了回来送死?
肖亚中听到班长徐国耀说:“肖亚中,你是不是害怕了,又在想逃?”
肖亚中收回心神。
肖亚中想,班长徐国耀真是一只鬼鸡子,人长得文文静静的,火气有一把,心思也有一把。肖亚中想着心事跟着队伍往坡上走。队伍先是爬上了百十米的河坎,接着翻过一道土堤,然后穿过一块空地。肖亚中最怕穿越空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在空地上遭遇了敌人,躲都没处躲。但他们很顺利地穿过了那块空地,来到北门的一座教堂。教堂无声无息,没有钟声,也听不到唱诗班的歌声。教堂像天堂一样死寂。肖亚中最喜欢这样的沉寂。
班长徐国耀说:“这就是咱们驻扎的地方。这儿是美国人办的教堂,三人一组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
教堂把班长的声音由强到弱地重复着,直到大家找着了地方躺下来。这时候,班副和庭才已经端了枪堵在教堂门口,而班长早就躺在那教堂的角落里,开始鼾声大作了。
新兵韩大狗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新兵韩大狗就问肖亚中:“没床怎么睡觉?”
肖亚中说:“这床比你家都大,怎么没床?”
韩大狗说:“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肖亚中说:“呶,床就在你脚下。”
韩大狗不情愿地把铺盖铺在地上,和大家一样和衣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韩大狗说:“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肖亚中说:“今天有这个地方混一夜就不错了,吃饭的事儿等进了部队里再说吧。”
韩大狗说:“你不是说有大白米饭管饱吗?”
肖亚中说:“谁说一到就管饱?”
韩大狗就无休止地和肖亚中小声说话。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对话里,慢慢睡着了。只剩下肖亚中把目光放到教堂顶上,看着那些像打雷下雨时天扯出的闪光。肖亚中再看看身边倦伏着的新兵蛋子,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