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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死——家里祈祷。这位交际广大、远近闻名的年轻巫婆,数说了一番,接过奉献的礼物,说曹冷元妻子死时烧纸少了,得罪了土地老爷,要他上那里去求救。
山河村东头的土地庙,长年香火不断。冷元借钱买了香纸,跪在大块石板砌起的小土地庙前,苦苦求道:“天老爷,地老爷!我一家大小活不下去啦,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再不能叫我剩下的两个孩子死啦!”
在风尘中,庙里居然响起嗡嗡的回声:“命苦命好,前世注定。尽忠效主,自有好报!”
冷元吓得满身出汗,起身就跑……此事传开,轰动远近乡里,在庙前搭起台子,为土地老爷唱了三天大戏。香、纸烧过的灰,把庙前庙后三亩多地都盖黑了。
惟有冯寡妇满心喜欢,在家对着镜子试着姘头蒋殿人为报答她这次的恩情——是她生计使他藏在庙里回冷元的话——送给她的大红绸子褂儿。
直到抗日战争的革命风暴吹起黄垒河的波澜,曹冷元才开始以疑惑的眼光去看神仙庙,对命运发生了怀疑。接着,一系列的变革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更有力地冲击着他的心胸。一九四二年,冷元把大儿子从地主的长工屋里找回来,带他去找着曹振德说:“大兄弟!我总算明白过来,穷人的神仙是共产党,不是土地老子、山神爷!叫吉福当八路军去吧!”……
“爹,爹!”一位穿戴新气的细皮白脸的青年媳妇,怀抱孩子走进院门,亲切地叫道。
冷元微吃一惊,从深沉的往事回忆中猛醒,起身招呼道:“哦,嫚子回来啦!爷爷看看大孙女,回去看姥姥,长胖了没有。”他接过孩子。娃娃睡着了。他喜欢地亲着,对儿媳妇说:“你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你爹妈好吗?”“好,都好!妈催俺早点回来,忙时候……”儿媳妇应着,惊讶地看着老人两颊上的泪水,“爹!你身子又不舒服?”“不,没有。”冷元转身往屋走着,急忙擦了把脸,“唉,我是看着这条使过三十年的扁担,想起那些苦日子来啦!哎,嫚子,快进屋歇歇吧!”
这女子是冷元二儿子吉禄的媳妇,名桂花,结婚一年多,头胎孩子前天满一百天,她是回娘家去了。
“爹,街上那末热闹,分那末多东西,咱得的什么呀?”进屋后,儿媳妇寻视着问道。
“人家要给的可不少,我没全要。东西有,就用;没有,也过得去。”冷元说着,见儿媳妇的脸色有些不高兴,就把孩子递给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粉红胶边的小圆镜,用衣袖擦了擦,笑着说:“咱们分的东西,除去那条扁担,我还特意给你领个镜子。喏,你看看。”
桂花一手接过,不满意地说:“唉,还是碎的!真可怜……”
“碎的也一样使唤,总比没有强嘛。”冷元安慰道,“嫚子,可别嫌少,这点也来得不易呀!你家比我强,可也受过苦。想想从前,今天简直算上天啦!再说往后还要好!”“爹,俺不嫌少,谁用上还不一样。”桂花把小圆镜搁在炕前桌上,要把孩子放炕上睡。她发现炕上被子少了一床,便问:“他又出发了吗?”她问的是他丈夫。
“哦,送公粮去啦!”冷元在外房间答道,“前天走的,回来还得几天。”
“到哪去,这么远?”桂花有些心躁。
“到西面……嗬,远点好,越远越好!”
“这怎么说?”
“哎,嫚子!你不想想,咱们送得远,队伍隔得远,把反动派打得就远!”他拾起门口的扁担,很自豪地说,“等到时候打蒋该死的老窝,你爹一准挑着最好吃的送到南京城,慰劳解放大军!嗬,这扁担再不为蒋殿人使唤,要为咱自个出力啦!”
蒋殿人不是个平常的地主。父亲给他留下的财产并不多,但却给了他一个狡猾的头脑。他读过几年私塾。从二十七、八岁接管家务以来,完全改变了一般地主大量增加土地、山峦的作法,而是从内里集油,聚存金钱。他一切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为钱,再为钱。由于社会经常变化,物价不稳,货币不保险,他就暗地里购取大批金银珠宝。他这样做自有道理,因为土地、山峦多了好处并不大,反正也是为钱,那就直接从钱生钱、为钱搞钱好了,再者树大招风,土地、山峦多了容易显眼,惹人反对。他当村长也是为钱,他可以利用职权巧妙地从捐税中猎取油水,同时和官府打交道,使其他地主不敢欺负自己。对于老百姓他做出和善面孔,有时还周济别人点油盐酱醋之类,不抛头露面陷害人,也引不起多大反感。一九三三年以后,地面不太平,共产党闹得大了,不少为恶作歹的地主遭了打击。为此蒋殿人通过他外甥——一个共产党员——的关系,混进共产党里面去了。但他很少参加活动。一九三五年冬天共产党发动的武装起义爆发,蒋殿人前两天知道后,就推故躲到山里亲戚家。暴动失败,在党组织的指令下,蒋殿人把负伤的江石匠救出了村。白色恐怖把蒋殿人吓转了腿肚子,他也真以为共产党从此在世上消声敛迹,无须防范了。为了摆脱自身的干系,也为灭绝共产党对他的威胁,他暗地里告了密,出卖了江石匠等人隐蔽的地点……就这样,江石匠等八名共产党员的生命,断送在这个叛徒手里。
蒋殿人的装束很普通,简直和一般人没有区别。这一方面表示自己的贫寒,另一方面也真为省饯。他老婆每做一套贵重衣服,都非和他吵一场不可,有时她竟至闹得哭着假装要上吊才应允。蒋殿人的土地、山峦出租的很少,这是因为租出去没有雇长工收获多,而且要为租子和穷人打交道也得罪人。雇长工他有算盘,象曹冷元那样卖死力气的,他宁肯多出几个钱;体力不行、干活不出劲的人,钱少他也不雇。蒋殿人本人也参加一些菜园、谷场的劳动,这同样有打算,一是表现他劳动,二是可以顶出长工去多干重活,省些工钱。
蒋殿人也是个淫色之徒,曹冷元的妻子就是被他奸淫后自杀的。可是他不讨小老婆,因为多口人,就得多破费;平时串串“破鞋”娘们,倒可以少花钱。蒋殿人的老婆不生孩子,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小时的一场疾病使他不能生育。年纪轻时,他还为此高兴,没有孩子更少开销;直到四十多岁了,才考虑到没有孩子死后财产没有人继承,把财宝带进棺材也得有人保护呀!谁为他上坟烧纸祭供呢?过继一个儿子他不放心。他左思右想,主意打好了。他和年近四十的老婆商议。开始,这肥胖的女人故意忸怩作态,一会儿就默许了。没过几天,也没怎么费事,冯家集上的一位年轻驴贩子,成了蒋殿人家的常客。一俟老婆怀了孕,蒋殿人就出面抓住驴贩子和老婆的奸情……就这样,驴贩子掏空腰包,求得老村长宽怀恕罪,再不敢登门了。
蒋殿人何以热心地给曹冷元成亲,也是有内容的。他为笼络能干的长工曹冷元,把那无主的逃荒寡妇说给他,自己一事不费,白赚了个人情礼品。
总之一句话,蒋殿人的一生就为一个字:钱。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以钱为目标的。
今夜里,汪化堂在外甥媳妇的指引下,登门来访蒋殿人。
“……老村长!不能坐等山空,赶快起来干吧!”蒋殿人漫不经心地听完汪化堂的话,冷淡地说:“我蒋殿人向来安分守己,共产党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大势走。”“真心吗?”汪化堂冷笑一声,“说明白话吧,老兄!共产党的天下不会长,老蒋有美国全力支撑,几个月要占领全中国,你怕什么?”
蒋殿人变得愤怒了:“老蒋来不来,不关我的事。你走吧,别和我牵扯!”
汪化堂愣了一下,接着嘿嘿一笑说:“老兄,你还说这些话干么?现在人家赶你到这破草房子住,过几天要叫你睡棺材啦!咱们得赶快纠集人,我敢说,这些天被清算的人家,谁都心里藏刀,说干就干,一招百应,你快出出头!”“汪化堂!”蒋殿人脸色板紧,声音却尽量压低,“咱们是两路人,可是我也不是共产党,我好心劝你,趁这时村里没动静,你赶快溜走吧!要不,走也晚啦!你想现在反抗?哼,那有个屁用!你听到没有,蒋子金父子倒是和你做的一样,得到的什么下场?只是给江水山头上留块伤疤,自己却两条命要完蛋!明白吗?我是好心奉劝,你走吧,快走吧!”
蒋殿人所以这样对待汪化堂,是因为他伯惹火烧身。根据他多年对付共产党的经验,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硬来只有自找苦吃。他对局势很乐观,从报纸上他断定,中央军来的日子不远了,因为共产党自己都承认,国民党是重兵向山东进攻,那就耐心等待吧。这次清算对蒋殿人来说真可谓牛身失毛,无足轻重。他在早年为防暗算就修有严密的地下室,解放以后更把大批粮食埋藏入地,土改后倍加小心地隐蔽起来。他对汪化堂那末不客气,还有一层用意:怕他万一被抓住,连累上自己。以蒋殿人多年的世故经历,对人处事,谨小慎微,不轻易表露胸怀。
“我走?哼,要干场大的哩!”汪化堂神气十足地拍拍胸膛,“我还不知是共产党走,还是我汪化堂走!”就凭你?“蒋殿人轻蔑地冷笑着。
“老村长,要是有领头的你干吗?”
“嗯!”蒋殿人留起心来,“有谁领头?”
“嘿……”汪化堂突然住口不说原意了,“我看你就是绝顶的人材……好,没有人一起干,我只好逃身他乡了。”
蒋殿人把汪化堂送出门外,望着他那粗胖的身子趔趔趄趄地消失在黑暗里后,就将门插死,回身向屋里走。老婆在屋门口迎着他,担心地说:“天哪,你可要小心点!汪化堂真是个愣头青,别说早年人家叫他汪土匪,唉,如今村里人的眼睛都瞅着咱,你可别和他一起去惹祸!”“少说两句吧。”蒋殿人打断老婆的话,“汪化堂有汪化堂的打算,我……”他转身走向墙根处,伸手摸索着。“不睡觉,又找什么?”老婆问。
“看看拾粪的家伙在不在。”蒋殿人抓住了拾粪叉子的杆。
老婆忿忿地说:“还有心思种庄稼,等着死吧!”“我比你懂事!”蒋殿人说着把粪叉子狠狠地摔到地上。
汪化堂走进王镯子家的屋门,向炕上一坐,气愤地说:“老村长,呸!妈的,真成老对虾啦!叫共产党吓破了胆子,一点骨头都没有。”
他前面站的是个穿军装的人。这人二十六、七岁,细矮个子,瘦长脸,眼睛不大,闪着阴沉狡黠的光。他就是王镯子的丈夫孙承祖。
按田产,孙承祖家不够地主,但他父亲是浪暖海口盐务局的税务官,生活比一般小地主还富裕。这个残暴的迫害人民的税务官,在一九三五年间被党的地下组织镇压了。孙承祖长大后公开不敢活动,暗里却伺机报仇。然而,解放区一天天在扩大、巩固,没有复仇之隙可乘。国民党反动派向解放区发动进攻之后,孙承祖和一些有阶级仇恨的反动分子一样,在日思夜想地等待中央军。但是,他们的蒋委员长没有实现几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诺言,使向往者们大失所望。孙承祖早想去参加中央军,投靠他二舅父。但是,数百里以外才是蒋介石的天下,解放区的组织严密,不容易走出去,就是走出去了,也会使爱妻在家为难;其次,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