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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实对你说吧,这批参军的再不回来啦!”“谁说的?”老东山睁开眼睛。
王镯子的嘴靠到他耳朵上:“我听妇救会长说的。干部开过会,要招人到外国去。”
“什么?”老东山一骨碌爬起来。
“要到苏联去!”
老东山想了一想,眼睛又闭上了,摇摇头说:“瞎扯,人家要咱们的人干么。”
“嗳呀,你不知道!”王镯子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苏联人少,到咱中国来招人。共产党闹革命,意思就是不分国家,共产吃饭。你瞧,孙俊英为么哭呀闹的不让男人走?就是她知道这个一去不能回的底。”
老东山的眼睛又睁开了。对于共产党的革命,王镯子的这种解释对不对,老东山并不重视。但苏联比咱中国人口少,这个他年轻时就听两个去东北做买卖的弟弟讲过。老东山最留心的是,王镯子提醒的孙俊英大哭大闹不让丈夫去参军一事。在老东山心目中,干部就是共产党。孙俊英也算是村里的主要头目之一,她平常讲话厉害,样样逞积极,往常每次参军她叫得最凶,为什么这次她丈夫要走了,就哭闹起来了呢?对老东山来说这是个谜,王镯子说的理由,正可以解释这个疑问。但老东山还是不全信要到苏联去的话。因为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共产党是说一不二,不会哄骗人;再者打国民党反动派正是用兵之际,怎么能把人往外国拨?
想来想去,老东山拿不准王镯子的话是真是假。不过他本来就不情愿让儿子参军的心,被这新的因素一触犯,又活动起来。他在心里盘算着对策……王镯子见他闭目不动,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试探地说:“舅,你打算不叫儒春兄弟……”
“去,叫他去。”老东山重新躺下了,“我自愿啦,不后悔。”
王镯子又恼又恨地咬了一下牙,刚要说什么,忽听门响狗吠,急向老东山圆场:“舅,外甥女可是向着你,才告诉你这些。真假我也不知道,舅自己斟酌。可你千万别对人讲!”
老东山没睁眼睛看她,哼了一声:“去吧……”“……就这样,我回来啦!”王镯子结束了报道。汪化堂把炕桌一拍,暴躁地叫道:“妈的!混帐东西,国军来了和共产党一个坑埋了他!”
“舅,小声点。”孙承祖考虑着说,“老东山一类的人,根子和咱们两样,共产党对他又不错,想叫他使坏不容易。不过共产党要这一类人,咱们也不放过。如今地主都臭了,没有人理了;中农有很多,挑唆他们和共产党对抗,作用会很大。一次不行下次再来,性急干不成大事。”
“妈那巴子!老村长不敢动,老东山不听话,我是受不了啦!承祖,让我走吧!”汪化堂充满血丝的眼睛凸了出来,恼恨地搐动着满脸的横肉。
孙承祖摸着头皮说:“走倒容易走,可是这末白白走,叫共产党逼走,不……”
外面传来热闹的锣鼓声,呼喊声。
“是欢送参军的。”王镯子说着向外走去。
早饭后。村中间的十字街口,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声此起彼落。
一匹匹高骡壮驴和大马,全身披挂着彩色绸缎,排列着停在大树下。六台艳丽夺目的彩轿,安静地放在街一旁。人们围着牲口、彩轿谈笑风生,议论纷纭。
“瞧,那马膘多好!身上象打着油,贼亮贼亮的!”眼睛不好的新子赞许道。
“呀,这马真是亮得不得了啦!”明生顽皮地笑着说。“你这是怎么说?”新子问他。
“不亮得厉害,怎么都耀瞎子的眼啦!”明生话刚落,引起一阵哄笑。
新子要打他,明生向女人堆里跑着叫道:“玉珊姐,快救我呀!”
“谁敢欺负你?”玉珊把明生让到身后,两手将束在腰间的红彩绸一抡,向新子翻起白眼,“你敢!”
新子服输地退回来了。
“这马敢情不错!”一位白胡子老汉抽着烟拾起话头,“早年蒋子金骑着它赶集,那个威风样子,可真够瞧的!”“说的是!”江任保从人缝中钻出来,看着马有点眼热,“蒋子金那小子骑在马上,骂着:”你小子眼瞎啦,挡大爷的道!‘抽了我一鞭子。照理说,这马该分给我,我亲自受过它的压迫!“
“给你驴你换酒喝,给你马换肉吃吗?”有人顶撞他。“你别看不起人……”任保无话支吾了。
“哎,任保,”新子刚被明生戏弄过,他要找人出气了,“你怎么不上席听!”
任保叹口气:“人家不批准。”又抗议道:“打击积极性,这也算强迫命令!”
“你要不上区里去,人家办饭的大师傅要吃惊啦!”新子说。
“惊什么?”老汉不懂。
“大师傅要说啦,怎么每次参军都有那位脸上满疤的‘小同志’,这次他不来啦?我多预备的酒饭不剩下了吗?”在人们的哗笑中,任保面不改色,双手卡腰说:“参军的回数多不好吗?这是光荣!上级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对光荣的人慰劳顿酒饭,那是理所当然!”
有人挖苦道:“任保,你还该争取到区上去,反正上级不能让你这个‘光荣人’饿着肚子回来。你再向民兵队长求求情去。”
任保大声嚷道:“江水山算什么,我说么他听么,对我可客气啦!他说,‘任保同志,你的积极性是值得表扬的,只是你的身体稍差点劲,再说你走了,村里的工作要受损失,下次再考虑吧……”
当然,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信江任保的话。任保心里还正在骂江水山呢。
那天任保正向村长江合请求参军,江水山走进来,听罢后问道:“你上部队做什么?”
“打反动派!活抓老蒋,捎带着他老婆子一起抓!”任保拍着胸膛叫道。他心里明明在想,到区上,一精简,区长又要说:“你怎么又来啦?这是第三回啦,真积极!可是你身体不行,年岁也超过了,回家好好搞生产吧!”于是,他饱饱地吃顿好饭,喝上几盅酒……“解放军可是无产阶级的部队!”水山严肃地说。“我也是!”任保抢着道,“我够条件,房子、地、锅碗瓢盆都卖掉也行!我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一块参……”“你混蛋!”水山不能忍受地骂了起来,“你滚得远远的,小心拳头!”
任保怕人们揭他的丑,就搭讪着溜到女人这边来。女人们凑在一起可就热闹了,她们的话题又广泛又有趣,时时响起爽朗脆利的笑声。有二十多个姑娘,腰间和玉珊一样,都束着彩绸,穿红挂绿。她们是秧歌队的成员。一位胖姑娘指着花轿说:“如今结婚都捞不到花轿啦,参军的却能享享福!”
“你要坐也没有人干涉呀!”玉珊顶她道。
“谁好意思?”胖姑娘脸红了。
“淑娴姐,你坐不坐?”玉珊“尖嘴”了。
淑娴闷着头在想什么,没听她们的话,猛被玉珊一问,她抬头看了几眼,问:“想坐,在哪?”她以为叫她坐凳子了。玉珊指着花轿:“那不是?”
“尖嘴闺女!”淑娴脸腾地红遍了,朝玉珊背后打了一拳,又闷下头。
“坐那玩意儿有么好的?”抱孩子的女人来话了,“俺那时从娘家来,一直坐了三十多里,走了大半天,把人饿得肚子直叫唤。”
“怎么坐轿就挨饿呢?”巧儿姑娘问道。
“你自然没尝过那滋味!上轿前的一顿饭,就不敢吃食喝水呀!”
“怕么呢?”
“怕么?走半路上还能叫人家把花轿落下来,你去拉屎尿尿吗!”
“你不会事先预备点干粮在路上吃吗?”尖嘴闺女主意多。“唉,能那样还好啦,不就说那些老古规作害人了吗?你们赶上如今当闺女算烧高香啦,自由自在,亮着大脚上婆家!”“说的不假!”任保凑过来,“旧社会害人不浅,要不我也不至于配这末样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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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滩尿照照你自己!”任保媳妇在人群里反抗了。“那时娶媳妇,”任保不理睬老婆的喝斥,只管说自己的,“怎么也捞不着事先见见面。当时我听媒人说,我媳妇可俊啦……”
“你家的媒人还不是说你长得强!”任保媳妇又发话了。“我在拜天地的时候老想掀媳妇蒙在头上的红布看看,可是不让动。当时看她那忸忸怩怩的举动,心想一准是白脸大闺女。我的天!谁知入了洞房一看,满脸大豆疤!”笑声轰然爆发。任保老婆冲出来喝道:“你个化石猴敢再讲,看我不要你的命!”
任保咂咂嘴,再没敢出声。
忽然,几个孩子从学校大门里蹦出来,喊道:“来啦!出来啦……”
曹振德和几个主要干部,陪伴着参军的青年走出木门,后面跟着一大群参军青年的亲属和烈军、工属代表。村政府在里面为参军的青年置备了几桌酒菜,为出征杀敌的亲人饯行。山河村这次报名参军的六十一名,经过干部会反复研究,把年老年小、有病的人除去,向区上送去二十七名,大约经过区、县的审查,还会减下几个。
参军的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身上佩着红彩绸。送参军的主要亲人,胸上也戴朵花。曹冷元老人一遍遍叮嘱儿子不要忘本,为他哥报仇;桂花抱着孩子挨在丈夫身边,泪水直在眼里打转。仁顺嫂跟在丈夫后面,一声声嘱咐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宝,别把爹的花弄脏了。
街上的人们热烈鼓掌,高喊口号,锣鼓喧天,器乐齐鸣。
参军的人们有上马的,有进轿的。送行的家属伴随在亲人身边,给亲人牵着牲口,陪亲人坐进彩轿。
吉禄拉着桂花生进花轿,笑嘻嘻地说:“有什么不高兴?看看,这末多人欢送,比咱俩成亲热闹多啦!我不参军,这辈子你还能坐上花轿!”
桂花拭着眼睛说:“你心里还有俺?坐轿都比娶俺强!”“我和你说笑,别多心。”吉禄笑着,抱过孩子,亲着,“你想有个儿子吗?咱们都年少,等把反动派打光,再……”“你别再叫人家听见笑话啦!”桂花也被逗笑了,“你还离我的婚吗?”
“说不定,单看你进步不进步吧!”他孩子气地歪着头,用手去擦她眼角的泪珠。
桂花把住他的胳膊,“别动手动脚的,叫人看见……俺自个有手擦……”
江水山右手向上一推,把仲亭扶上马。江仲亭身上穿起压在箱底两年多的军装,挺直腰杆骑在马上。
孙俊英没来送丈夫的行。这是全村唯一没来送亲人的人。这时,孙俊英的鼻涕眼泪,正在锣鼓、口号的伴奏中交流。巧儿张望了一会说:“玉珊,你看看,没病的青年都走啦,都走啦!”
“走就走吧!”玉珊道,“人家为革命上前线;咱们一时半时不找婆家,有么关系呀!”
任保媳妇得意洋洋地说:“哼,找年轻的有么用,还不是要走?叫老婆守空炕!照我说,这年头嫁人,找个缺腿少胳膊的好!再不,象我,嘿,不怕男人飞了!”
淑娴听到这话心象针扎了一下,脸孔通红,横目瞪了任保媳妇一眼:“你别老鼠眼看天,把人家都看作和你一般大!”她这话没说出口。
巧儿分辩刚才她的话道:“玉珊,我可不是你说的意思,我是说咱们青年妇女也该参军!”
“咱们走的也不少呀!”有个姑娘道。
“可没有男的多。”巧儿不服气地说。
玉珊对淑娴说:“哎,怎么没见春玲和儒春他俩?你再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