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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暗;刮着风;可以听见一阵阵的风声。可是海鸥却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它可能已经停在那里很久;马弟雅思并没有看见它飞来。
它露出侧面,头向右边。它是一只肥大的白色海鸟,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翅膀的颜色相当深,可是灰暗无光——它是通常称为庆海鸥的那一种。
它是一只灰白色的大海鸟,白色的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只有翅膀和尾巴是深颜色的。它是附近海岸一带最普通的一种海鸥。
马弟雅思没有看见它飞来。它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
它恰好呈现着侧面,头转向右方。长长的翅膀会扰着,翅膀的尖端在尾巴上面交叉,尾巴也是相当短的。它的橡是平的,很厚,黄色,微弯,可是尖端却呈勾状。翅膀下边和尖端都有较深色的羽毛。
下面只看见一只右脚(另一只恰好被右脚遮没),又瘦又直,布满黄色的鳞片。它从腹下一个弯成一百二十度角的关节开始,和上面布满羽毛的肉身接连,这肉身只露出这一小部分。另一只脚可以看见脚趾间的脚馍,和伸开在木桩的圆顶上的尖爪。
这根木桩上面系着疏格子小门,使花园和旷野相通,中间只隔着钉在木桩上的铁丝篱笆。
花园很整齐地分成许多平行的花坛,由一条条保养得很好的小径隔开;园中百花齐放,彩色缤纷,在阳光底下显得无比灿烂。
四
马弟雅思睁开眼睛。他是仰卧在床上。他处于刚醒过来的迷糊状态中,觉得明亮(而又模糊)的窗户原来在他的左边,现在开始在房间里移动,动作不快不慢,虽然不猛烈,却难以制止,像从容不迫的河流一样,相继出现在床尾的椅子上,衣柜上,第二只衣柜上,梳妆台上,两张并排的椅子上。最后它停了下来,正好在马弟雅思的右边——它昨天所在的地方——仍然是四块一模一样的玻璃,中间由一个黑色的十字窗框隔开。
天已大亮。马弟雅思题得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动也没有动过。他觉得休息够了,心境平静了。他转过头来望窗口。
外边下着雨。他突然想起在梦中是有阳光的晴天,这个想法只在一秒钟间掠过他的心头,马上就消失了。
外边下着雨。四块玻璃被十分细微而明亮的雨点溅滴着,雨点化成长约一二公分的斜线——平行的斜线——按照窗户的一个对角线的方向散布在整个窗户上。可以听得见雨点敲打玻璃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声音。
雨水的斜线愈来愈紧密。不久,雨点溶合在一起,打乱了整个有条不紊的画面。马弟雅思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的时候,大雨已经开始了。现在到处都是大滴的雨点,沿着玻璃从上而下地流着。
一条条的雨线在整个画面上流着,方向是固定的,是些略略弯曲、大体上垂直的线条,其间距离很有规律——约一公分半左右。
然后这些垂直的线条逐渐消失,变成既没有方向、也不流动的点子——大滴的凝固的水点,大体上相当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窗户上。细心地加以观察,就能发现所有这些水点都有不同的形状——虽然形状并不固定——其中只有一种特点是固定的:它们的底部都是隆起的、圆形的,阴暗无色,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时候,马弟雅思发现那悬挂在天花板上(在房间的正中,就是在窗户和床之间)的电灯发出黄色的光线,灯罩是用毛玻璃做的边沿,呈波浪形状。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按了按装在门框上的、镀铬的电灯开关。电灯熄灭了。这样看来,要关电灯,应该把那颗光滑的金属小球向下攀——这是多么合乎逻辑的方法,马弟雅思在昨天晚上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瞧了瞧地板,然后又瞧了瞧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汽油灯。
他的赤裸的脚踏在铺砖的地面上,觉得冰凉。他正要回到床上,忽然又转了个身,走到窗户跟前,向嵌在墙洞里的桌子俯下身子。散布在窗玻璃上的水滴使他看不见窗外的东西。他虽然只穿着一件睡衣,仍然打开了窗户。
天气并不冷。雨还在下,可是已经很小;没有风。整个的天空一片灰色。
几分钟以前把雨点撒在窗玻璃上的那阵骤然而来的狂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现在十分平静。落着绵绵不绝的毛毛雨,地平线虽然被雨遮没,可是近距离的景物仍然看得清楚。简直可以说,在被雨洗涤过的空气中,较近的物体反而添了一层光泽——尤其是那些淡颜色的物体,例如从东南方(就是那悬岩逐渐插入海面的地方)飞来的那只海鸥就是如此。它本来已经飞得很慢,现在由于飞得低了,仿佛就显得愈慢了。
海鸥在窗户对面几乎就原地转了一个圈以后,慢慢向上回升。可是接着它又落到地上,扑也没有扑翅膀,只是兜着螺旋形的大圈子,缓慢地、满有信心地落下来。
它并没有栖息下来,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翅膀的倾斜角度,就毫不费劲地又回升上去。它又兜了一个圈子,仿佛在搜寻猎物,或者找寻一个栖息的地方——离房子二十公尺远。然后它拍了几下翅膀,又升上高空,转了最后一个圈子以后就向港口飞去。
马弟雅思回到床边,开始穿衣服。简单地梳洗以后,他穿上其余的衣服——上衣,短祆,因为外面下着雨。他机械地把两只手插进衣袋。可是他马上把右手伸了出来。
他走向屋角窗户旁边两张椅子和书桌之间的那只大衣柜。衣柜的两扇柜门都关得紧紧的。钥匙并没有插在锁眼里。他用指尖一拨就拨开了一扇柜门。衣柜并没有上锁。他把柜门大大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在那些分隔得匀匀称称的屉子里,找不到一只衣架子或一根小绳子。
衣柜右边的书桌也没有上锁。马弟雅思把桌板放下来,把许多抽屉一只只地打开,察看了鸽笼似的格子,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门的另一边的那只五斗柜也一样,用不着费劲就把五只大抽屉打开了。抽屉外边没有把手,只有挖大了的锁眼——锁已经拆掉了——马弟雅思把小指尖插进锁眼,尽力紧贴木头,就把抽屉拉开了。可是整个五斗柜从上到下都是空的,既找不到一张纸,也找不到一只旧纸盒盖或者一小股绳子。
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他的手表,他拿起来戴在左手腕上。时间是九点钟。
他穿过房间,走到那张嵌在窗台内的方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的备忘录。他打开星期四的那页,拿起铅笔,细心地在“睡得很好”几个字后面加上“九时起床”四个字——虽然他通常是不记载这一类细节的。
然后他偏下身子,在桌底下拿起小箱子,把黑色的备忘录放了过去。思索了片刻以后,他走过去把小箱子步进那只空空如也的大衣柜里,放在最下面一格的右角落里。
关上柜门以后——他用力推了推柜门,使它关得紧一点——他机械地把两只手插进短祆口袋。右手又摸到了那袋糖果和那盒香烟。马弟雅思取出一根香烟吸起来。
他从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他的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小小的剪报;这张剪报比其余的纸片稍长一些。他把剪报上的新闻从头到尾念了一遍,选择了其中一个字,把烟灰弹掉以后,拿烟头按在这个字上。纸上立刻出现了褐色。马弟雅思继续把香烟按下去。褐色逐渐扩大,香烟终于烧穿了那张纸,在纸上留下了一个褐色边沿的圆洞。
接着,马弟雅思继续小心地、慢慢地在离第一个洞相当距离的地方,烧穿了第二个同样的洞。在两个洞之间只剩下一条不到一公里宽的长条,连接着两个圆洞。
别的圆洞跟着继续出现,起先都是一对对的,后来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出现了洞。片刻以后,整个长方形的剪报都布满了洞眼。马弟雅思这时就着手把整张剪报彻底消灭,拿着香烟逐步烧毁了剩下来的全部纸屑。他从一个角落开始,逐步向花边状的比较完整的部分烧去,小心地不让任何一块纸片落下来,只除了那些烧残的碎片。他向着着火的地方轻轻地吹着,看见火焰蔓延得更快了。他不时吸一口烟,使烟草烧得更快些;他把烟灰弹到脚下的地砖上。
等到那张剪报只剩下小小的一块三角形纸片夹在他的两只指甲尖中间时,马弟雅思把它放进火炉,让它自己烧完。这样,这件社会新闻就连肉眼所能看见的任何痕迹都没有了。香烟本身在这段过程中也烧得只剩下一截一公分半的“香烟屁股”,自然只有扔到窗外去。
马弟雅思从衣袋里摸出他在悬岩的草地上找回来的两段太长的香烟屁股,先后把它们点着,以便把它们改变为常见的长度;他尽快地吸,一口接着一口,然后也把它们从窗口上扔出去。
他的右手又伸进衣袋,这一次摸出来的是一颗糖。透明的包糖纸揉成一团,仍然放回糖果袋里,而那块褐色的糖则放进嘴里。这有点像一颗咖啡太妃糖。
马弟雅思扣上短袄的纽子。既然没有风,这种毛毛雨是不会吹进房间里来的,因此不必关上窗户。马弟雅思一直走到房门口。
正要开门走出的时候——通到大街上的大门在屋子前面,他必须走过走廊、越过屋子才能到达那里——他想起,如果遇见女房东,她一定会和他说话。于是他轻轻地开了房门,没有造成任何响声。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厨房里传过来。他辨别出说话声中有女房东的声音。至少有两个男人在和她谈话。他们仿佛尽量避免扯高嗓子,有时甚至是在窃窃低语。
马弟雅思小心地重新关上房门,回到窗户旁边;从这里爬出去是十分容易的。他爬上那张厚实的小桌子,跪在桌上,以免在打蜡的桌面上留下痕迹,跨过窗台,蹲在外面的石头架子上,然后跳落到旷野的平坦的草地上。如果那两个人想找他谈话,晚一点谈也没有什么不可。
马弟雅思向着前面一直走去,润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海岸这一带的草木像绒毡那样,吸满了水,鞋底踏下去就发出挤海绵似的声音。在这一块含水而带有弹性的土地上行走,是不费劲的、舒适的、轻快的——而昨天晚上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每一步都撞着看不见的石头。今天早上,旅行推销员的疲劳已完全消失。
他马上就到达了悬岩边沿,附近这一带的悬岩不很高。海水已经退落得很低,还继续在退潮。海面非常平静。小浪头的有规律的嘶嘶声并不比鞋子踏在草地上的响声大多少,可是要慢些。左边可以看得见那条笔直的防波堤,它侧斜地伸进海面;也看得见港口入口处的那个信号台。
马弟雅思继续向这个方向走去,有时在旷野里走着,有时在岩石上走着,突然被一道和海岸垂直的裂缝挡住了去路。这条裂缝的上端不到一公尺宽,愈往下就愈狭窄,很快就窄到连一个小孩的身体也通不过去。可是它的深度一定更深,一直进入到岩石里面,只不过裂缝的两壁有了一块块的突起之处,使人无法一望到底。裂缝近海的一头不仅没有变阔,反而更狭窄起来——起码从上面看来是如此——因而从悬岩腰部直到海滩的无数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