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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牙关颤栗而将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来,但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终于,陈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经过大脚单妈窗下听到了几声哼哼。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上,陈大娘到灶房帮单妈捡拾杯盘时突然说:“单妈,给你找个老伴怎么样?”
单妈本来就疑心昨夜陈大娘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声,此刻自己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那张满是皱纹已经苍老的黄脸上忽然腾起了红云,她羞得用双手捂住脸说:“找什么老伴嘛。”陈大娘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单妈诺大年纪了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好笑的也是单妈诺大年纪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董小宛刚好走到门前,听说“老伴”两个字,不禁一乐,笑嘻嘻地跑进去凑热闹:
“对,对,对,应该找个老伴。”大脚单妈这时已镇定下来,有意把脸一唬道:“没大没小的。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才该找个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伴。”陈大娘和单妈听她这么说,都吃了一惊,只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单妈想得更远:假如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西厢记》,我怎么办?董小宛见两人发愣,知道发生了误会,便把自己想找小梅来做伴儿的事说了出来。陈大娘一听,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唉!乖女,想找小梅作伴还不容易,今天我就过去说说,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当天晚上,小梅就独自一人挎着一个布包裹高高兴兴地来到董家。董小宛就有了一个贴身侍女,仿佛一下变成了大家闺秀。
天在突然之间变冷了。刚一场薄雪就在一股寒潮之后下了起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飞落在地上就融化。董小宛想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愿望落了空,惆怅地站在窗前。小梅本来很有兴致给小宛梳头,她非常喜爱小宛那一头油亮的青丝,此刻也没了兴致,只是拿着梳子站在小宛身后陪她叹气。
院子中有一株细小的桃树,那淡红的枝条刚刚垫上一层薄薄的雪,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鸟儿在树枝上跳了几下,雪抖落了,桃树还是原来的桃树。董小宛觉得手有些凉,便关了窗在暖炉上取暖,叫小梅翻几首写雪的诗词来读。读着读着,小梅忽然问:“这几首诗词为何都要写梅花呢?”小宛也觉得奇怪,但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就说:“梅花其实都是女人。”就在她将梅花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觉朗朗念出:“柳如是。”小梅却没搞懂这个联系,她怎么知道董小宛头脑中有那么深刻的记忆呢。
这时,陈大娘在院中呼叫董小宛:“乖女,快来看谁看你来啦。”
小宛闻声,开门走到院中。她看见飞雪之下站着一个红艳艳笑吟吟的娇美女人,正是她刚才想到的柳如是。董小宛内心欢喜,几步就跑上前牵住她戴着丝绒手套的手。她心里有一丝诡秘的意念:也许这个美人和自己的命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柳如是一下抱住小宛道:“妹妹,姐姐好想你。”小宛瞧见一粒雪花飘到她鼻尖下,被她呼出的如兰暖气吹起,几个起落,滑进了自己的颈项,冰凉冰凉的。“妹妹,陪我去宝云斋选几幅字画好吗?”
宝云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经营珠宝古玩字画的三层阁楼的店铺。在雪花纷扬之中,店主正站在门前一尊云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狮子旁看几个伙计从驿车上搬几箱刚运来的古玩。
一匹青花宝马拖着一辆华丽香车停在他的门前,他知道来了花钱的主儿,忙上前打恭作揖,将柳如是和董小宛迎入店堂。
她俩落座之后,店伙计奉上香茗。柳如是和店主寒暄之际,小宛细细观察了店堂中的陈设。这店堂中古色古香,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古旧时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着精致葡萄的红木旧椅子,摆在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是描着金钱的青花玉瓷,那淡蓝色的花纹像波光也像树影,给人清爽精致的感觉。小宛端起茶杯,将茶杯盖轻轻打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但见杯中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赞道:“好茶。”店主插话道:“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抿了一口茶,杯口上留下浅浅的唇印。这时小宛被挂在几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几只鹦鹉迷住了,她发觉其中一只的眼睛像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头,她才从幻觉中转过头来。店主引着她俩上了二楼。楼上挂满了字画。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一边还给小宛讲解每幅画的独到之处。小宛天性聪慧,立刻便领会了品尝字画的一些学问。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画之后,深感失望。店主见状,忙叫店伙计将刚运来的箱子打开,把几幅字画送上楼来。就着花窗照进的光亮,柳如是顺手拿起一幅画铺在书案上,但见画的是一丛芦苇和几只飞鸟,画面简约,但气韵生动,那飞白之处仿佛充溢着柔美的春风。连不太懂字画的董小宛都觉得精神一爽,“好画。”柳如是再看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而不拘一格。那行字写的是:“芦苇空摇江东泪。”想是乱世游子题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讨了个价钱买了下来,态度随便地问董小宛想不想要。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觉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说话。这店堂本来就不算很宽,显得很安静,所以店主对柳如是说的话,都被董小宛听见了。那些话虽说得很轻,但对于小宛来说则字字都像雷。一串连环雷轰进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疯了。这么贵的字画,你竟送给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银子。”
柳如是知他误会,忙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认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识真人。我见她衣着寒碜,只道是陪人玩耍的贱丫头呢。”
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时,她会变得失态、愤怒,缺乏理智。董小宛气冲七窍,头发像青烟一样扭了几下。她看看手中的画,用颤抖的手撕扯成几大块,然后掼在地上。柳如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画:“啧啧啧,值很多钱呢!姑奶奶。”
直到上了香车,董小宛还气鼓鼓地噘着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来就多肉眼凡胎,只辨衣冠不认人。何况那店主本是商场中人,平时里就重利轻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气?”
“我没生气。”小宛一扭头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几朵雪从挂帘底下飘进来,粘在她俩绣花的鞋面上。蹄声泪珠一般流过长街。
董小宛红着眼,盯着暖炉中的炭火,桔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粉面,使脸更红了。而窗户透进的冷光则在面颊上照出两点亮光,她的皮肤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弹性。她想知道小梅在院子中干些什么,但她没有去开门,而是走到窗户前,中指沾了些口水在一格窗户纸上捅了个洞望出去。只见小梅在院子中堆一个雪人。为了让小宛高兴并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梅干得很卖力气,还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给雪人点缀许多稚气的装饰。在院子另一端,从灶房到院门,有一弧弯弓似的脚迹,显然是单妈踩出来的。如果这脚迹是一张弓的话,院角那棵桃树投在地上的影子就是搭在弓上的箭,箭正对着小梅弯曲的背影。小宛想:如果那支箭射到小梅身上,她肯定会摔一个跟斗。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小梅听到了笑声,诧异地抬起头。小宛开了门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手被冻得冰凉,几根手指红扑扑地像娇嫩的胡萝卜。小宛知道小梅全是为自己的缘故,便叹了口气:
“好可惜的妹妹。”小梅说:“谁可惜?”
“你可惜,我也可惜。我俩的命都可惜。”
小梅听得心里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牵着小梅回到房中,很严肃地说:“小梅妹妹,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怎么样?”
“你又想起什么鬼点子来取笑我。”
“姐姐命不好。”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伤感起来,又想哭。小梅忙从点心盒中取了一片点心朝她嘴里塞,说道:“好好,就依你,你叫我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小宛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噘着樱唇亲了亲小梅微胖的脸颊。她说:“我俩都是苦命人。两个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吗?”
小梅点点头。温顺地将头埋在小宛的怀中。
说也怪,小梅自从改名惜惜之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从前机敏得多。仿佛过去年代投入心灵的痛楚阴影出窍似的离开了她的身躯。待大家都叫惯了“惜惜”之后,小梅这个名字就被人遗忘了。
遗忘一个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将正在发生着的国家的厄运遗忘了却很可怕。这时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了人心的惶恐。许多人干脆坠入温柔乡不愿醒来。
春节那天,董小宛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六十开外的清瘦老头刚从北京来,全身都带着一股混乱时局的气味。
陈大娘刚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则端来一盘年糕。他叫袁道珍,与陈老汉交游多年,这次离开北京专程到江南拜访旧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黄鹤西去。
两行老泪在他脸上痛快地流淌着。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泪珠。
袁老汉很能饮酒,这点深得董旻喜欢。两人便在厅堂中摆上杯盘频频对饮。袁老汉喝得双眼发红,显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顾唠叨一些国家之事,董旻素来不爱听,渐渐就睡着了。
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话,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时觉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难途中大声吟诗。
晚上,董小宛梦见北京。她梦见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宫的府邸中跳舞,为了不让宫中听到声响,她只能用象牙板轻轻地点着板眼,而那些贪官个个都像书上写的那样胖得像猪。
她厌恶极了。便飞身像一只仙鹤似的飞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见十几万难民挤在城中各个街角,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呻吟、抱怨、叹息。她看见努尔哈赤的铁骑,许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来,从林中冲出两个彪形大汉,肯定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无疑。她大声叫喊着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淋。
亏得旁边的惜惜快速拨亮了油灯,她才定下神来。叹息道:“我怎么会梦见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单妈还早,她发现爹醉倒在地,那个老人已不知去向了。
崇祯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岁,她踏入风尘,一生多变的命运便迈开了第一步。
崇祯皇帝一觉醒来,在一堆科举试卷上随便一圈,新科状元向迎天就产生了。向迎天叩谢龙恩之后,便领了一件美差,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出巡江南。
钦差大臣的到来,轰动了秦淮河。名妓们都知道这是大把挣银子的好机会。整条秦淮河几乎重新装扮一新,恭候着向迎天的大驾。留都的大小官员上下齐心,思虑着良策,都想讨向迎天的欢心。而令一位新科状元开心的办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