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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满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身来,看着墙上如豆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从听说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这可能是整个家族前面的祸水,她连续几夜都做恶梦,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许是个不祥之兆。何况,妓女对她来说也是个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见过三个妓女。
第一个妓女是她八岁那年在家乡见到的,严格地说,她见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从山塘里被捞上时,赤条条的。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个妓女自杀了。她好奇地问:“妓女是什么呀?”人们都懒得理睬这个小女孩。一个醉鬼蹲下身来,一边用手捏她的腿一边笑嘻嘻说:“妓女就是卖肉的。你想不想卖肉?小姑娘。”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讨厌,便跑开去,从大人们的空隙处挤进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边,浑身水肿,发白,发出一般难闻的气味。有几个村民假装察看死因,故意将女尸的腿大大地分开,人群吃吃吃地笑。这时,她看见女尸的腿间有十几道旧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还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卖的女人。
第二个妓女是她嫁给冒老爷一年后,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兴致极高地和冒老爷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绿色的柳丝下的一家茶舍边,她看见一个女人,面上涂满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张桌上。喝茶期间,这个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爷,他当年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又是中了头榜的举人。她发觉他不停地看那个肥女人,她也扭头去看。她看见那个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头中穿插,令人联想到晚上熄灯过后的事。她说:“什么鬼女人?”冒老爷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别理她,肯定是个妓女。”这次事件使她改变了对妓女的看法,她终于觉得妓女是最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她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伴男人睡觉,她一直疑心妓女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恶意中伤,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觉还可以挣钱。加之,在闺中看过的大量书籍,都将妓女作为美丽的人来写,更增强了她天真质朴的想法。但这次,她向那个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为她想勾引属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见到妓女时,她已经老了,对人世间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难来的陕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轰动一时的人物,许多有钱人家为她闹得鸡犬不宁。有一次,老夫人刚巧站在院门边,看见那个女人竟不知羞耻地裸体走过大街,后来听说是有人赌她一百两银子。她说:“世道变了。”便紧锁院门,回到厅中,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为大明江山祈祷起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妓女做小老婆,她虽然同意了,内心还是担心。这也是她急于要见董小宛的原因,她认为在未过门以前还来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恶心的话。
刚好明天是冒府每年庆贺丰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来苏元芳,告诉她去请董小宛,让她来参加丰收宴和晚上的庆祝仪式。苏元芳遵命而去。
无论董小宛对自己的应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满脸堆笑的婆婆旁边,她依旧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整个下午,老夫人就这么慈祥地笑着,对她很亲切。但她从拜见老夫人起,就察觉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验的意味。
虽然她知道,为了取得冒府的人们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时时都要面对考验。她也曾私下里演练过,按照自己设想的情景考虑应对,在想象中自己总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随和地、逐渐地消除了他们对妓女的疑虑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脱去这层引人闲话的旧壳,让深藏的本质自然表露。同时,她也深深地知道,一个人表现得太好,特别是一个妓女表现得比所有自认清白的人更好,就会引起广泛的嫉妒。这是她内心最大的难题,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庸之路。她觉得此刻的不安会给自己带来损害,会给婆婆一个坏印象,毕竟自己还没有正式过门,这忧虑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辟疆突然回家,从而将自己解救出来。现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现在这里,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几次想借故去帮忙做事,从而缓解笼罩着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刚开口,老夫人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着她,从她轻轻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内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里,表面上坚持着平静,但额角依旧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着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朝脸上扇扇风,说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气还这么热。”一边就用手帕帮董小宛轻拭额角,说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阵令人不觉的颤栗通过手帕传到老夫人的手指上,然后通过手臂传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动了。当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时,同样的动作曾引起同样的感觉。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说道:“别怕,我在这里。”
董小宛感动得想哭。老夫人及时地叫她随便吃水果,并告诉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让皮肤更加水灵。董小宛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楼,两人都脱得光光地躺在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全身贴满削薄的西瓜皮,以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华,结果俩人都皮肤过敏,长了许多红疮,半个月没敢应客。董小宛瞧着桌上的桔子、梨子、苹果,还有葡萄干。她本来喜欢吃桔子,但这时却挑选了一枚梨子,这样可以借着慢慢削皮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低头慢慢削皮,刀刃在轻轻旋转。但是,她听到一丝秋风中夹杂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声音极低,但她还是辨出了“秦淮河”三个字,立刻使她一阵颤栗,手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头弯腰去捡,眼泪从心底朝头部猛贯而来。
要不是苏元芳刚好这时走过来,她一定会哭。苏元芳拉着她的手,说道:“宛妹妹,来帮帮我。”老夫人开恩地允准。
董小宛这才暂时摆脱整个下午的极端不安。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丰收宴相当排场,即使欠收的年岁,依旧照常举行。董小宛和苏元芳将碗按一桌八套摆完后,已经腰酸背痛了。
院子中有一股浓重的屠宰味,混合着菜肴的气味。到处是站着的人,男人、女人、孩子都采取一样的姿势,因为开饭的时辰快到了,他们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样子,准备抢占席位,痛快地吃这顿仅次于过年时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边喘息,深深体会到冒府的巨大产业的压力,经营这样的产业是不由人松一口气的。她隐约掂出了作为冒家公子的小老婆肩上担子的份量。她有些迷惑了。
开饭的锣声一响,人群潮水般涌入酒席,欢笑声响彻云霄。先入座的,已经在痛快地用筷子敲打碗缘,节奏混乱。饥饿是乱性的,而盛宴往往充满雇工的挑衅和不满,他们认为应该白食三个月,而不仅仅是这一餐。冒府的管家会在今天显露他的优秀才能,一切看似混乱,实际极有秩序。董小宛脑中嗡嗡直响,她本能地受不了这种场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没想到这是他们作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后一餐庆丰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边时,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确切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对她来说,婆婆对自己的认可才是最主要的。恍惚间,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离开如皋,决不给冒公子留下不孝的阴影。整个酒宴过程中,老夫人对董小宛表现出一股热情。但董小宛不敢相信是老夫人对自己有了稳妥的看法,因为热情往往是拒绝的表面现象。她的不安又加重了。
直到吃完饭,董小宛起身欲去帮忙收拾时,老夫人的一句话才解除她一天的隐痛。老夫人一把拉住她,说道:“乖乖地坐着,你是主人,那些是仆人做的事。”这句话使董小宛想哭,全身幸福地放松了。
董小宛听见自己的内心正在噼噼叭叭地作响,那是缠在身上的无形焦虑的硬壳在全面脆裂。当时,她觉得紧张的汗水全流到了下身。她的内裤、内裙、袜子都湿了。她站起身来,凳子上留下两瓣潮湿的屁股印痕。老夫人爱怜地摸摸她。
谢天谢地!总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庆典持续到午夜。酒足饭饱的人们聚集到冒府的宽大的晒场上,忘形地痛快一次。晒场上充满粗俗的玩笑和妇女的尖叫,多少怕老婆的人今夜也表现出男子汉的魅力,他们的老婆也知趣地在众人面前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她们谦卑地忍受着,心里却在盘算回家以后的惩罚。
庆典是在八只大鼓的敲打声中开始的,晒场中间燃起了篝火,火光红红的,象征着来年又有一个丰收。人们没节奏地瞎起哄,谁知道谁在嚷什么?
最有气势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连枷阵。但见宽广的晒场上连枷起起落落,全场响彻着连枷极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声,以及人们痛快而齐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条裸着的臂膀呈现古铜色,更加有力、健壮。洋溢着粗犷和劳动的幸福感。庆典被推向了高潮。
庆典到午夜,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许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围着两只斗鸡在疯狂地下注。赌博使一切失色。
老夫人兴致极高。她们坐在楼台上自始至终观看着庆典。
当人们已经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对空空的晒场,老夫人要听董小宛弹琴。苏元芳奉上冒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满怀喜悦弹了一支《乐府谈花》。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三十年前她也喜欢弹这支曲子,传说是李后主的作品,叙说了相依为命的幸福。
一曲弹罢,余音还绕梁之际,苏元芳道:“听公子说你诗才过人,我们都想领教宛妹妹才思敏捷的诗艺,何不吟一首呢?”老夫人也随声附合。董小宛推辞不得,说声:“献丑了。”
就在她沉吟之际,丫环拿来了纸笔。也仅仅是拿纸笔的短时间内,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七律·无题》:月回眼前无隐物,争看人间贺丰年,锣鼓声轻惊宿鸟,连枷纵高动醉颜,风洒枯枝过如皋,梦绕黄花到衡阳,何处良人吹玉箫,嬉笑渐星人渐远。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实没听清楚,也胡乱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抛动红袖将它抄写下来,老夫人才仔细体味一下,立刻匀起了她对夫君和儿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泪,几个女人受到感染,楼台上唏嘘连声。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苏元芳的房中,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过夜,心里有些激动,整夜都睡不稳,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苏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时,老夫人告诉她:“董小宛挺不错,美得像天女。我观察了一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朴实天性。她不是很淫荡的女人。我只看出一个小毛病,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欢叉开两腿,我认为这是妓女的坏毛病,你找机会巧妙地纠正她。”苏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边有些醋意,一边也替小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