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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我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丧失了一切:安宁、尊严、自信和睡眠我们的医院还没有找到清除记忆的办法”他喃喃地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默默无语相对片刻,此人喝干了杯中的液体,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在门边,他停下来:“你是否在考虑去城南?”
“是的。”
“你的能量的确充足,想起来,当时我在你面前吵嚷着什么要去城南,真是可笑。”他说:“不自量力,这就是我的下场。不过,你最好明白一点,那就是在城南的人,最终都将落得像我一样,无论这人是否强壮,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什么意思?”
他挥挥手,蹒跚着走进夜色中。
那晚,树型男子失约了。
九
城南这个地方蕴藏着某种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树型男子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老大夫对城南亦再说不出个所以然
水面仍旧在上涨,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这个家伙,自从嫁给一个有为人士之后,就很少回家。整天忙着什么社会公益活动,就像工蜂一样。
她一上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你是不是在考虑搬去城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老姐,我不知道谁知道?”
“还不是爸爸告诉你的,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咄,你还敢在这里调笑。”
“是,我是在准备搬去城南,只是,我还没有想好。”
“你这孩子,别轻举妄动,”姐姐气急败坏:“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我们姐妹两个在姐姐的高级公寓里见面,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沙发靠垫上的流苏,一边对姐姐的劝诫发出“哦、啊”之类敷衍的声音。
“你到底听我说了没有?”
我凑过去看她:“这些钻石是真的吗?拟或是玻璃的仿制品?”
姐姐以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瞪我一眼:“别胡闹,你知道搬去城南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可是,可是泉水能够让我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我”
“咳,不就是加湿器的功能吗?你可以随时去旁边的超级市场买一个回来,24元整。”
我为之气结:“你这人真是不可救药。”
姐姐亦动了真气:“我可能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一意孤行,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像妈妈一样?”
室内如同没有梦的睡眠一样安静,时光停驻,蜜蜂不再扇动翅膀
良久,姐姐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点头:“是的,像妈妈一样。”
“你知道这件事情?”
“是的,我有当时的记忆。”
“可是你没有告诉过爸爸。”
“为什么要告诉呢?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而且爸爸一直为此内疚,我说出来,不过徒增他的烦恼而已。”
我们姐妹两个沉默良久,我伸出手去,抚摩她的手,这是亲切微弱的小小水花,发出轻轻的响声,下午的阳光、天高云淡、无风、绿色的草地我忽然感到无比的留恋和倦怠,想就这样在家人身边生活一辈子
“告诉我,妈妈快乐吗?”
姐姐恢复了平静:“她从未快乐过。这才是我希望你清除基本元素的原因。”
水面已经上涨到我必须做出决定的地方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决定夜访城南。
泉 水(10)
城南,城南,我心目中的梦幻之地。
走进城南,我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整个城南犹如睡去,寂静无声。
这里甚至比最乏味的城市还冷清,街上连只猫都没有,我想,大概那些和艺术有关的聚会都在地下室里进行吧?
地图上有干扰器信号强弱的标志。看起来,干扰器在地区正中,居民区围绕着它,向外呈辐射状分布着,越靠近干扰器的房子越富丽堂皇。这说明,越是有实力靠近干扰器的人,体内的基本元素越多,也就越强壮越成功。到干扰器信号影响范围的边缘,那些房子几乎都是些年久失修的黑色巨大建筑,上面喷涂着无数神秘的图案,空荡荡没有玻璃的窗户犹如失明人的双眼,呆滞地望向夜空。
树型男子的邀请函是从干扰器附近的小区寄出的,最终等我找到他的屋子时,我发现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黑着灯,孤零零地座落在一个公园的池塘旁边,青蛙在池塘里发出寂寞的声响。
我敲门,没有人应,随后发现门是开着的。
我小心推开门,摸索着走进去。
空气中满是松节油的气味,呛得人头脑发昏,那是一个画的世界,巨大的黑色画幅在月光下闪着磷光,一个莫名神秘的境地
他不在,我没有感应到有人存在。
但是,慢着,在窗户那边,有什么东西白色的,蜷缩在角落里。
我从一堆画框画架中磕磕绊绊地走过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树型男子苍白的脸在角落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如同一个幽灵。
他睁开双眼,好象看到了我,却并不认识。在月光下,此人的脸如同死人一样,毫无光泽,挂满汗水。他仿佛在发冷,身体微微颤抖。
我轻轻蹲下来,抚摩他的面颊,他的皮肤如同树皮一样粗糙,冰冷潮湿,令人恐惧,让我想起沼泽和奇怪的冷血动物
旱情极为严重,树叶已经枯萎了一大半,腐败和死亡的气息飘荡在空中水在逐渐注入,干裂的土地发出“扑、扑”的声响
等一等,那是什么?
是黑洞
在树型男子的身上,就在树的背后,有一个极大的黑洞。猝不及防,我被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攫取,向黑洞扑去我的嘴里尝到了血的咸味,一股巨大的风从洞口吹出来,里面混杂着灰尘、恐惧和已经死亡的恒星味道空气中充满巨大的轰鸣,我的耳膜仿佛飞机急速降落一样,迅速地凹陷下去,痛的要命。
“危险”我尖叫着,试图挣脱开来。
我凭借本能知道,掉进黑洞,只有死路一条。
吸力有增无减,我绝望地感到自己的力量即将用尽就在这时,树型男子忽然把我推开了。
轰鸣停止世界一片死寂
他大口喘息着:“不要过来。”
我惊魂未定,缩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里。我发现手指被划破了,鲜血直流,大概还有别的地方受了伤,黑暗里一时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浑身都在痛,眼冒金星。
“这是什么,是黑洞么?”
“是的。”
“你的基本元素已经耗尽?”
“快了。”
“所有的人都会这样么?”
男子似乎比刚才要振作一些,他右手撑地坐了起来:“是的,无一例外。”
“但是,你曾经那样强壮”
“每一种东西都有生存和死亡的规律,基本元素也不例外。我在过去的20年中尽情利用了它,现在,是我为使用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不能够避免吗?上次,我不是帮助了你吗?”
男子剧烈地咳嗽:“是的,那时如果你能够把泉水给我的话,旱情可以缓解,我还可以继续,但是其实任何东西都有完全损耗的一天,有了你,只不过是延缓了衰减而已。”
“你现在怎么样?”
他痛苦得扭曲的嘴唇上漾起一个微笑:“好一些,你的能量异常充足,即使是一会儿,也让我舒服许多。”
“那,我们再试一下。”
“不,离我远一点。”男子大声喝止,他的眼睛中露出真正的恐惧。
我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再次躺倒,精疲力竭:“在那里不要动,不要走进我的引力场里来,我现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我听话地留在原地,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咸咸的,是血液的味道。水面忽然下降了许多,变得湍急,水质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有杂草和树叶在水面打转了,是了,是他刚才掉下来的
“水面下降了吧?”
“恩。”
男子沉默了半晌:“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如果你把你的元素给我,你自己的总量会减少。如果我需求的超过你的所有,你也会变成黑洞。”
恒星死亡的味道一片沉寂
“我始终没有忍心告诉你,最终你将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结局。”男子喘息着说:“要不然你就必须在基本元素彻底耗尽之前做手术,离开城南。”
“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忽然笑了:“太难了。”
“对于我来说,我最为美好的记忆都和树联系在一起,要我放弃它,却保留那时的记忆,还不如这样死去为好。”
泉 水(11)
“为什么,难道过去的那一切就那么美好吗?”
“是的,”男子回答:“并不是成功和钱的问题,还有别的什么,是那种体验”
他似乎陷入对过去的冥想,半晌才轻轻说出声来:“那种切实的尖锐的快感,还有痛苦一切都分外分明,这是那些生活在其他地方的家伙永远也体会不到的为了这一切,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体会不了他的感觉,我非常害怕
男子振作了一些:“我当初的确想让你的泉水帮我解除困难来着,这样做,你自己的基本元素便会衰减,如果我不告诉你,继续下去的话,你恐怕会被我吸干。记得么?第一次看见我,你就嗅出了衰减的味道。那时侯我的情况已经开始恶化,一开始,我确确实实恐惧来着。”
“虽然一直认为这种结局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虽说我当初很为自己的基本元素总量骄傲,结局还是来了。虽然我很害怕,也的确想抓个人来补偿自己,但是,我还是做不到把你扯进来。”
满室的寂静,黑洞在沉睡
男子轻轻叹息道:“你身上的泉水是何等纯正美好的东西,老实说,我看到你,就想起过去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曾经拥有过鲜活的灵感来着那是一种禀赋,是天赐的礼物有些人终其一生所追求而不得的,在你身上却漫山遍野地弥漫着”
“事到临头,我真的害怕了。尽管当初自己还吹牛一定会直面结局毫不退缩呢。”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这对我的虚荣心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一时无话,只是坐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的光亮有点寒冷,我在颤抖。
“你走吧。”男子说:“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
“你呢?”
“我留在这里。”
“再见。”
树型男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他的眼角沁出泪水,那泪水凝结在脸颊上,形成了树脂样的晶体。
我站起来。
“只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在我身后说,声音异常遥远空旷,仿佛从黑洞中传出:“选择是自己做出的。在这里生活的确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也有你在其他地方一生无法体验到的东西,只看你认为是否值得。”
那个夜晚,我从城南返回。
我决定,第二天去找老大夫。
那是我连续两个月做梦之后,最后一次见到泉水。
尾声
手术之后,我恢复了愉快平静的生活。
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