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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二日
小骗子
几个月前在上海出现了一个。他的真面目还不曾被人认出的时候,的确有一些人围着他转,因为据说他是一位高级军事干部的儿子。等到他给抓了起来,人们又互相抱怨,大惊小怪,看笑话,传小道,越传越广,终于到了本市两家日报都刊登长篇报道的地步。香港的刊物也发表了记事之类的东西。(当然报道、记事不一定完全符合事实。)有人出丑,有人庆幸,有人愤慨。总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后来剧团也编演了有关小骗子的话剧,但也只是在内部演出,因为对于这个剧还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它可以公演,也有人坚决反对。有人说剧作者同情小骗子,有人说剧本丑化了干部。
我没有看过这个戏,当然没有发言权。我没有见过小骗子,不过在他还被人当做“高干子弟”的时候,我就听见人谈论他的事情,一直到他被揭露,一直到今天。听说他给抓起来了以后,还说:“我惟一的罪名就是我不是某某人的儿子。”又听说他还说:“倘使我真是某某人的儿子又怎样呢?”还听说,有人同情小骗子,甚至表示将来开庭审判时愿意充当小骗子的辩护人。不用说,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不可靠。但同情小骗子的人确实是有的。不过我却不曾听说有什么人同情受骗者,我只听见人批评他们“自作自受”。至于我呢,我倒更同情受害的人。这不是喜剧,这是悲剧,应当受谴责的是我们的社会风气。“大家都是这样做,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我运气不好,碰上了假货。”
我想起了一百四十三年前一位俄罗斯作家果戈理写的一本戏《钦差大臣》。提起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有人今天还感到头痛。可是不幸得很,这位俄国作家的鞭子偏偏打在我们的身上。一定有人不同意我这个说法,他们反驳道:果戈理鞭挞的是俄罗斯封建社会,跟我们社会主义社会,跟我们“当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会主义”毫不相干。他们说得对:毫不相干;而且时间隔了一百四十三年,当时的骗子和今天的骗子不会有类似之处。但奇怪得很,今天许多人围着骗子打转跟果戈理时代许多人围着骗子打转不是一样地为了私利?两个骗子差一点都把老婆骗到手了。不同的只是果戈理的骗子更聪明,他远走高飞,反而写信给朋友把受骗者嘲骂一番,而我们的小骗子却给关进了班房,等候判刑。即使是这样,小骗子也不是傻瓜,他给我们提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那就是我在前面引用过的那一句:“倘使我真是某某人的儿子又怎样呢?”这句话使我想了好久。我不能不承认:倘使他真是某某人的儿子,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结果就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有人请他吃饭,有人请他看戏,有人把汽车借给他,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可以挑选美女做老婆,他可以给他未婚妻活动调工作,等等等等,不但都是理所当然,他甚至可以出国访问,可以享受其他的许许多多—— 一句话,作为小骗子的罪状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可以容许的了。不会有人写报道或者编话剧,也不会因为话剧上演的问题发生争论了。事实上这样的事自古以来经常发生,人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这是为什么呢?
小骗子的一句话使我几个月睡不好觉。我老是想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那些生活经验相当丰富的人会高高兴兴地钻进了小骗子的圈套?我越想越苦恼,因为我不能不承认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有非现代的东西,甚至还有果戈理在一八三六年谴责的东西。尽管三年来我们不断地说,要纠正“开后门的不正之风”,可是后门越开越大:有人看不见前门,找不到前门,有问题无法解决,连配一块窗玻璃也得等上一年半载,他们只好另想办法找门路开后门,终于撞到骗子怀里,出了丑,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的某些衙门为什么不可以打开大门,替人民多办一点事情呢?我们的某些干部为什么不可以多看看下面、少看看上面呢?
关于话剧能不能公演的问题,倘使要我回答,我还是说:我没有发言权。不过有人说话剧给干部脸上抹黑,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我看倒不见得。骗子的出现不限于上海一地,别省也有,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倘使没有产生他的土壤和气候,他就出来不了。倘使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风气中他钻不到空子,也就不会有人受骗。把他揭露出来,谴责他,这是一件好事,也就是为了消除产生他的气候,铲除产生他的土壤。如果有病不治,有疮不上药,连开后门,仗权势等等也给装扮得如何“美好”,拿“家丑不可外扬”这句封建古话当做处世格言,不让人揭自己的疮疤,这样下去,不但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而且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
九月二十八日病中写
悼方之同志
这次在北京出席第四次全国文代会,见到从南京来的朋友,听他们谈起方之同志的事情,据说江苏省代表团因为参加方之同志的追悼会,比我们迟一天到北京。
我在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前不久见过方之同志一面。他的面貌我现在怎样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他和陆文夫同志一起来找我,谈他们组织“探求者”的打算。当时我只读过方之的短篇小说《在泉边》和陆文夫的《小巷深处》,觉得还不错,认为他们是有希望的青年作者。他们想在创作上多下工夫,约几个志同道合的业余作者共同“探求”。他们说已找某某人谈过,得到那位同志的鼓励。我了解他们,三十年代我们也曾这样想过,这样做过。这两位年轻人在创作上似乎有所追求,有理想,也有抱负。我同情他们,但是我替他们担心,我觉得他们太单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气候在变化,我劝他们不要搞“探求者”,不要办“同人杂志”,放弃他们“探求”的打算。我现在记不清楚他们当时是不是已经发表了“探求者”的宣言,或者这以后才公开了它。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他们当然不会照我的意思办。
过几天我便去北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我一到北京,反右的斗争,就开始了,许多熟人都受到了批判。回到上海后,我听说“探求者”们都给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从此再也没有人向我提起方之的名字。陆文夫的名字后来倒在《文艺报》上出现过,先是受到表扬,说是他“摘帽”以后写了不少的好作品,后来又因此受到批判,说是他的表现并不好,总之,他还是给打下去了。一直到许多被活埋了多年的名字在报刊上重新出现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看到这两位“探求者”的大名。
方之先后发表了《阁楼上》和《内奸》两篇小说,受到读者们的重视。我读过前一篇,别人对我讲述了后一篇的内容。我听说有些刊物的编辑不敢发表他的作品,这说明二十一年的遭遇并没有扑灭他的心灵之火,他至今还在“探求”,他始终不曾忘记作为作家他有什么样的责任。他的小说正如他一位朋友所说,是“一团火,一把剑”。现在需要这样的作品。我等待着他的更多的作品,却没有想到他把他最后的精力花在南京《青春》杂志的创刊上。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快要消耗尽了,他要把手里的火炬交给后面的年轻人,他要创办一个发表青年作者作品的刊物。他打电报来要我为《青春》创刊号写稿,我回了一封短信,说我生病写不出文章,请他原谅。这是我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的信。我今天才体会到这封信带给他多大的失望。但已经太迟了。
方之同志的身世我知道很少。全国解放那年他才十九岁。他在一九五六年发表短篇小说,也不过二十六岁,我也正是在这样的年纪开始写短篇。他的作品说明他很有才华。他的青春刚刚开放出美丽的花朵,就受到“反右扩大化”狂风的无情摧残。他的早死也是那二十年不幸遭遇的后果。受到这种残酷打击的并不只是方之同志一个,而是一代的青年。关于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听到不少。可是像千万根针那样刺痛我的心的仍然是方之同志的事情。听说“四人帮”给粉碎以后,方之回到南京,身体已经被折磨得很坏了,他订了个五年的计划,他说:“我准备再做五年苦工。”他想好了十多篇作品,准备一一写出。后来他病情严重,住进了医院,他向爱人央求:“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能活三年,我就做三年的打算;倘使只能活一个月,我就马上出院,把最要紧的事情做完”
这样的话是那些不爱惜自己的时间、也不珍惜别人的时间的人所不理解的。比起方之来,我幸福多了,我还有五年的写作时间。方之死了,可是他的心灵之火将永远燃烧,他的爱憎还激动着人心。他的作品没有能写出来,太可惜了!但是勤奋地写作的人今天是不会少的。我也要奋笔写下去。当然我写不出他那样的作品,不过把笔当做火、当做剑,歌颂真的、美的、善的,打击假的、丑的、恶的,希望用作品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所贡献——这样的理想,这样的抱负,这样的愿望我也是有的。我为什么不能够实现它们呢?
十二月四日
怀念老舍同志(1)
我在悼念中岛健藏先生的文章里提到一九七七年九月二日虹桥机场送别的事。那天上午离沪返国的,除了中岛夫妇外,还有井上靖先生和其他几位日本朋友。前一天晚上我拿到中岛、井上两位赠送的书,回到家里,十一点半上床,睡不着,翻了翻井上先生的集子《桃李记》,里面有一篇《壶》,讲到中日两位作家(老舍和广津和郎)的事情,我躺在床上读了一遍,眼前老是出现那两位熟人的面影,都是那么善良的人,尤其是老舍,他那极不公道的遭遇,他那极其悲惨的结局,我一个晚上都梦见他,他不停地说:“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总之,我睡得不好。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宾馆陪中岛先生和夫人去机场。在机场贵宾室里我拉着一位年轻译员找井上先生谈了几句,我告诉他读了他的《壶》。文章里转述了老舍先生讲过的“壶”的故事,① 我说这样的故事我也听人讲过,只是我听到的故事结尾不同。别人对我讲的“壶”是福建人沏茶用的小茶壶。乞丐并没有摔破它,他和富翁共同占有这只壶,每天一起用它沏茶,一直到死。我说,老舍富于幽默感,所以他讲了另外一种结尾。我不知道老舍是怎样死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抱着壶跳楼。他也不会把壶摔碎,他要把美好的珍品留在人间。
那天我们在贵宾室停留的时间很短,年轻的中国译员没有读过《壶》,不了解井上先生文章里讲些什么,无法传达我的心意。井上先生这样地回答我:“我是说老舍先生抱着壶跳楼的。”意思可能是老舍无意摔破壶。可是原文的最后一句明明是“壶碎人亡”,壶还是给摔破了。
有人来通知客人上飞机,我们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但井上先生的激动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告诉同行的佐藤女士:“巴金先生读过《壶》了。”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井上先生如此郑重地对佐藤女士讲话,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