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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瑞士苏黎世,在一家清静的旅舍一间舒适的客房里休息,我坐在窗前椅上苦思。我明确地感觉到我的心灵中多了一样东西,这是在十年动乱之前所没有的。一九八○年我在东京说,经过了生死考验的大关,我感觉到骄傲,其实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呢?第一次侥幸活下来,第二次也会死去,倘使我不珍惜这一段时间利用它多做一点好事。在东京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在心灵中新生出来的东西,但是到了半年以前我不但感觉到它的存在,我还好像看见它在发光,它在沸腾还有什么,我就说不清楚了。
我继续探索,思考。我需要更深地挖掘我的心灵。但是不知怎样我无法前进,仿佛我走进了影片中的小街,不停地敲着两扇黑漆的旧木门,一直没有应声。我一连敲了几个月,但我并不是白白在敲打,我从门缝里逐渐看到院子里的情景。
现在有了应声,而且门缓缓地开了,虽然只开了一个缝,但是我可以把头伸进里面,我瞥见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
这不是让人猜谜。我在讲自己的探索和它的一点收获。我仿佛在一条小街上,挨门挨户地询问,想弄清十年的压迫和折磨给我留下多少东西。
我终于明白:除了满身伤痕,除了惨痛教训,我多了一颗同情的心,我更爱受难的同胞,更爱善良的人民。我并不想夺回十年失去的时间,我却愿意把今后的岁月完全贡献出去。这才是我的真实思想,只有做到这样我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我提到心的安宁,因为在过去一段时期中我受够人们的折磨,那以后又是回忆折磨着我。我忘不了含恨死去的亲人,我忘不了一起受苦的朋友,我忘不了遭受摧残的才华和生命,我忘不了在侮辱和迫害中卑屈生活的人们,我忘不了那些惨痛的经历,那些可怕的见闻。但是这一切的回忆都只能使我感到我和同胞们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甚至在大马路上贴出对我的“大批判专栏”、熟人在路上遇见不敢相认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人间的温暖,我的心上还燃烧着对同胞的爱。我的记忆里保留着多少发亮的东西,是泪珠,是火花,还是使心灵颤动的情景?我还记得在机关的“牛棚”里我和一位朋友分吃一块面包,因为食堂不把晚饭饭菜卖给我们。有一天下午我们受到无理批判和粗暴申斥之后,我对朋友说:“保重身体啊。”他拍拍我的胳膊说:“你也要保重啊!”我感到两个人的心,许多人的心互相靠近,贴在一起。除了给揪到机关和学校批斗不让回家,在“五·七干校”劳动和学习一共不到三年之外,我每晚从“牛棚”回家,走过门外竹篱,心里十分激动,仿佛一根绳子拉着我的心进了家门。这样的对亲人的感情我以前从未感觉到。
前些年我朦胧地感觉到的东西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它应该是爱,是火,是希望,是一切积极的东西罢。许多许多人活下来坚持下去,就是靠了这个。许多许多人没有活到今天,但是他们把爱、把火、把希望留给了我们,而且通过我们留给后代。不止一次地我站在死者的灵前默默地祝告说:“放心吧,我们有责任让你活下去。”
所以我理解影片中夏司机的感情。影片中人物不多,都没有名字,有的(包括着男女主角在内)只有姓。故事也很简单。一个青年司机认识了一个少年,他帮助少年采集草药给靠边受审的母亲治病。不久司机发现少年是个姑娘,她因为“跟妈妈划不清界限”让人剪去了头发。司机决定买假发送给她。他花钱买不到,就拿走演员的假辫子,虽然他留下了钱,但是让人抓住,给打得半死。靠了一位老工人和一位老医生的好意他才活了下来,虽然他的视力大受损害。他摸索着再走到那条小街,但是他称为“弟弟”的姑娘的家门紧紧关闭,别人告诉他:“人早走了门上还贴着封条。”从此他再也找不到她。他到处打听她的消息。他写成电影剧本,设想了种种的“结尾”。他始终不曾停止探索和追求。有可能她第二次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也有可能她已经永远消失。在那十年中间,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看完《小街》,我觉得又一次接触到那些熟人的心灵深处。我又回顾过去那段黑暗时期的生活,我觉得眼前明亮,影片像一双医生的手使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小街》(2)
去年在巴黎我回答法国记者说,我不喜欢“伤痕文学”这种说法。十年浩劫造成的遍地创伤,我不能否认。揭露伤痕,应当是为了治好它。讳言伤痛,让伤疤在暗中溃烂,只是害了自己。但也有人看见伤疤出血就惊惶失措,或则夸大宣传,或则不准声张。这些人都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人们应当怎样对待那些伤痕,这半年来我反复思考的正是这个。
我也有数不清的内伤,正是它们损害了我的健康,但也正是它们使我感觉到自己和同胞、和人民不可分离的共同的命运。
现在我找到更恰当的说明了。感谢影片的导演和剧作者把我引进了小街,让我在小楼上遇见双目伤残的青年司机,听到他那么坚决的声音:“如果对未来不抱有什么希望,我的眼睛宁可瞎掉。”他始终不放弃他的询问,他的探索,他的追求。这决心,这希望从什么地方来?他自己告诉了我们:要“把自己微薄的心愿赠给自己的同类”。这也就是俞姑娘所说的“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东西”—— 十年动乱所卷不走、反倒加强了的东西。
我也有这样一个微薄的心愿。
三月二日
三论讲真话(1)
我昨天读完了谌容的中篇小说《真真假假》①。我读到其中某两三段,一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这是近十几年来少有的事。这是一篇严肃的作品。小说中反映了一次历时三天的学习、批判会。可笑的地方就在人们的发言中:这次会上的发言和别人转述的以前什么会上的发言。
笑过之后,我又感到不好受,好像撞在什么木头上,伤了自己。是啊,我联系到自己的身上,联系到自己的经历了。关于学习、批判会,我没有做过调查研究,但是我也有三十多年的经验。我说不出我头几年参加的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总不是表态,不是整人,也不是自己挨整吧。不过以后参加的许多大会小会中整人被整的事就在所难免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表态,说空话,说假话。起初听别人说,后来自己跟着别人说,再后是自己同别人一起说。起初自己还怀疑这可能是假话、那可能是误传,这样说可能不符合事实等等、等等。起初我听见别人说假话,自己还不满意,不肯发言表态。但是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下去,我终于感觉到必须甩掉“独立思考”这个包袱,才能“轻装前进”,因为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改造过来了。于是叫我表态就表态。先讲空话,然后讲假话,反正大家讲一样的话,反正可以照抄报纸,照抄文件。开了几十年的会,到今天我还是怕开会,我有一种感觉,有一种想法,从来不曾对人讲过,在会议的中间,在会场里,我总觉得时光带着叹息在门外跑过,我拉不住时光,却只听见那些没完没了的空话、假话,我心里多烦。我只讲自己的经历,我浪费了多少有用的时间。不止我一个,当时同我在一起的有多少人啊!
“大家都在浪费时间”,这种说法可能有人不同意。这个人可能在会上夸夸其谈、大开无轨电车,也可能照领导的意思、看当时的风向发表言论。每次学习都能做到“要啥有啥”,取得预期的效果。大家都“受到深刻的教育,在认识上提高了一步”。有人说学习批判会是“无上的法宝”。而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收获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只是在混时间。但是我学会了说空话,说假话。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假话红脸,不过我不用为它担心,因为我同时知道谁也不会相信这些假话。至于空话,大家都把它当做护身符,在日常生活里用它揩揩桌子、擦擦门窗。人们想,把屋子打扫干净,就不怕“运动”的大神进来检查卫生。
大家对运动也有看法,不少的人吃够了运动的苦头。喜欢运动的人可能还有,但也不会太多。根据我的回忆,运动总是从学习与批判开始的。运动的规模越大,学习会上越是杀气腾腾。所以我不但害怕运动,也害怕学习和批判(指的是批判别人)。和那样的会比起来,小说里的会倒显得轻松多了。
我还记得一九六五年第四季度我从河内回来,出国三个多月,对国内的某些情况已经有点生疏,不久给找去参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学习会,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姚文元一篇文章要大家长期学习呢?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去文艺会堂学习一次,出席人多,有人抢先发言,轮不到我开口。过了两三个星期,我就看出来,我们都在网里,不过网相当大,我们在网中还有活动余地,是不是要一网打尽,当时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时也在打主意从网里逃出去,但更多的时间里我却这样地安慰自己:“听天安命吧,即使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学习会,我今天还感到不寒而栗。我明明觉得罩在我四周的网越收越小、越紧,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厉害。一方面想到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方面又存着幸免的心思,外表装得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没有问题,实际上内心空虚,甚至惶恐。背着人时我坐立不安,后悔不该写出那么多的作品,惟恐连累家里的人。我终于在会上主动地检查了一九六二年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的错误。我还说我愿意烧掉我的全部作品。这样讲过之后比较安心了,以为自己承认了错误,或者可以“过关”。谁知这次真是一网打尽,在劫难逃。姚文元抡起他所谓的“金棍子”打下来。我出席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送走外宾后,参加作家协会的学习会,几张大字报就定了我的罪,没有什么根据就抄了我的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我家里来对我训话。可笑的是我竟相信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而且恭恭顺顺地当众自报罪行;可笑的是我也认为人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牛鬼蛇神”没有资格享受它。但当时度日如年,哪有笑的心思?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失眠,做怪梦,游地狱;在“牛棚”里走路不敢抬头,整天忍气吞声,痛骂自己。
十年中间情况有一些变化,我的生活状况也有变化。一反一复,时松时紧。但学习、批判会却是不会少的。还有所谓“游斗”,好些人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我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只要得到我们单位的同意,别的单位都可以把我带去开会批斗。我起初很害怕给揪到新的单位去、颈项下面挂着牌子接受批判,我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出洋相。但是开了一次会,我听见的全是空话和假话,我的胆子自然而然地大了起来,我明白连讲话的人也不相信他们自己的话,何况听众?以后我也就不害怕了。用开会的形式推广空话、假话,不可能把什么人搞臭,只是扩大空话、假话的市场,鼓励人们互相欺骗。好像有个西方的什么宣传家说过:假话讲了多少次就成了真话。根据我国古代的传说,“曾参杀人”,听见第三个人来报信,连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