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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挥手吩咐管家先回去,转脸对洪参军道:“你也无须去贺宅了,时间紧促,我只带缉捕及两名番役随行。你速去通知仵作,并备下我的小轿。”
狄公、仵作、缉捕及两名衙役很炔赶到了贺宅。管家叩跪拜见狄公,两名女仆正在门楼里抽抽噎噎。狄公命缉捕及两名衙役守候在外院,然后由管家偕同仵作去后花园亭阁。
曲曲折折穿出朱漆彩绘回廊,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小花园。花园的东南隅,两株巨槐翠盖亭亭,正遮荫了一个八角琉璃瓦亭阁。亭阁的尖顶是一个金光闪烁的圆球。狄公登上青花石台阶,推开了亭阁的门。
亭阁内闷热异常,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靠右首一隅安放有一张湘妃竹榻,竹榻上直挺挺仰面躺着一具女尸。尸身的脸面朝里,只见她一头乌黑发亮的浓密长发散披在双肩上。她身穿白绸绘榴裙,脚上套着一双如弯弓一般的绣花鞋。
狄公命件作开始验尸,又命管家将亭阁内一排四扇琐窗打开,他开始观察起亭阁内的陈设。
亭阁正中有一张桃花木细雕小方桌,桌上放一个茶盘,茶盘里两只茶盅,一柄茶壶倒翻在桌上,壶嘴正搁在一个扁平的梅花形锃亮的黄铜盘上。茶壶边搁着一段红绫,小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柄靠椅。右首两扇琐窗之间则是一个瘦竹书架,书架上放着几卷书秩和几件小古玩,煞是清雅幽静。
管家打开一排琐窗后,指着高处一根朱漆横梁道:“老爷,太太正是吊死在那根横梁上,那里还缠着一段红绫。”
狄公点点头,问道:“今天早上贺夫人是否神情异常?”
管家答言:“不,老爷,太太到吃午饭时还心情很好,并无异常。只是只是夏先生来找我家老爷时,她才”
狄公一惊:“你是说夏明?夏明他午饭后来拜访过贺先生?他来宅上作甚?”
管家茫然,犹豫了半晌,乃答道:“老爷,我去外厅献茶时,听见了他们之间一二句说话。夏相公似乎说什么下午商议时要我家老爷暗里相助,他还说要给我家老爷一笔酬赏,但我听见我家老爷生气地斥责他。”
件作回来与狄公耳语道:“老爷,我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
狄公命管家:“你去将贺夫人的侍婢唤来!”
管家退出亭阁,狄公乃转身到那竹榻旁、仵作将死者的头翻转过来。狄公见贺夫人二十五左右年纪,瓜子形脸,白净面皮,长得十分俊俏。
“老爷,她的太阳星上有伤痕,十分可疑。再有她虽说是吊死,但颈脖似没有受伤和脱位。显然她是从那靠椅爬上方桌,然后将那匹红绫甩上横梁,活结系紧,另一端做成套圈,再将头钻进去。往桌下一跳。——不慎碰翻了那茶壶。她吊在那儿离地只几寸,那套圈抽紧将她慢慢勒死,死时必是十分痛苦。她为何不将靠椅再迭在方桌上,从靠椅上跳下,猛一下坠,可图一个速死,很是干净利落。当然那无疑得伤了颈脖。——真不知贺夫人当时是如何想的。看那太阳星上的伤痕,我思量下来会不会是”
狄公点头频频,忽向道:“可否推断人是何时死的?”
仵作面露难色:“这个却不易做出明断。老爷,她尸身尚未冷尽,手足也未僵硬。
但如此燠气的天气,又是在如此闷塞的亭阁之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好奇地盯住了方桌上那个梅花形的黄铜盘。细看又见黄铜盘内梅花五瓣各缭绕着一圈盘香,烧剩的浅褐色香灰积在铜盘的边缘。他恍有所悟,对仵作道:“这是一种精制的香炉。铜盘上的香圈俗称‘五朵祥云’,可用来计时焚薰。你瞧,从茶壶嘴里流出来的茶水正浸湿了那第三圈盘香,故香火烧到那里便熄了。如今我们只要知道这香炉是如何点燃的,便可以推断出贺夫人是几时上吊的,因为她投缳跳下方桌时,正撞倒了那茶壶”
管家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走进亭阁。那胖女人一见竹榻上的尸身,便泪如泉涌,抚尸恸哭起来。
狄公问管家:“这女仆一向跟随贺夫人?”
“她是大太娘家时的侍婢,三年前太大嫁到这里,便也带了她一同来贺家。前后跟随太大有二十多年了。她虽不甚伶俐,但忠厚勤俭,故太太最是器重,常在左右服侍。”
狄公问胖侍婢:“你也莫要太悲恸了,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点燃这香炉的?”
胖侍婢收了眼泪,停了哭声,答道:“午牌时分——太大说亭阁里太闷塞,我便点燃了这香炉——内里五圈香可烧到申牌交尾。”
“你点燃香炉离开亭阁时,你太太可好?——这以后你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夏相公午饭后来拜访老爷,我便陪侍大太来了这亭阁。大太说要睡午觉,嘱我也去自己房中午睡,她说下午没事。后来老爷来过,管家服侍他换过衣服,说是去衙门里议事。老爷命我去唤来夏相公,两人便一齐出门了。”
“你去唤时,夏先生在哪里?”
“我就在这后花园里找到他的,他当时正在赏花。”
管家插话道:“正是,夏相公与我家老爷在外厅说完话之后,我老爷便要夏相公稍候片刻,他自来后花园亭阁换公服并与太太辞别。想来夏相公外厅等腻了,便踱进花园,乘便四处看看花木珍果。”
狄公道:“原来如此。那么又是谁最先发现太太上吊的呢?”
胖侍婢答道:“奴婢最先发现。奴婢来这里正是申牌交尾,见太太悬挂在横梁上,吓得赶紧叫了他来。”
管家点头道:“我赶紧上去用剪子绞了那红绫,抱下太太,解了脖颈上的套缳,放平在这竹榻上。即是早已断了脉息,没救了。我还怪她没早一步发现”
狄公捋须半晌,又问管家:“你适才说贺太太吃午饭时还兴致很好,只是听见夏先生来宅上拜访才变得神思郁幽,恍恍惚惚的,是吗?”
“是的,老爷,太太听说夏相公来了,便脸色苍白,很快退出外厅去了,我见她”
侍婢忽然打断了管家的话:“我陪侍太太从厢房来到这亭阁,并不曾见太太脸上不高兴。”
管家欲待再辩。狄公吩咐他道:“你此就去问问看门的仆人,夏先生与贺先生出去后,有谁都来过这里,来作什么,呆了多久时间。快去!”
管家不敢违命,只得又快快退出亭阁。
狄公瞅着侍婢,作色道:“我问你,你家太太为何听见夏先生来拜访,便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侍婢脸色转白,胆怯地望着狄公冷峻的眼光,支吾答道:“老爷问话,奴婢实在不知道。但是近半个月里,太太常愁容满面她瞒着家里老爷去了夏相公处两回。
我不放心,想要陪侍她一同去,但冯先生说“她突然停住了,脸上又泛出红晕,只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冯先生是谁?”
她紧攒双眉,只不吱声。
“快快讲来!冯先生是谁?”狄公愈下紧追问。
侍婢惶恐地瞅了狄公一眼,料瞒不过,便答道:“老爷,奴婢只说他们从未干过什么丑事。那冯先生是一个画画的,家境贫寒,且身子多病。他住在离这不远的一个杂货铺子楼上。太太在家里做姑娘时,太大的父亲曾聘请冯先生教授太太画花鸟鱼虫。那时节,冯先生少年英俊,人模样也风流,而太太才二十岁,难怪两下存了个意思在心底,彼此却又不曾说破。听说冯先生家原先也是读书做官的,后来犯了王法,才把家业败了”
狄公道:“且不说他家如何了,这姓冯的与贺夫人有无奸情?”
侍婢使劲摇头:“不,不,他两人从不曾有非分之举,更不曾做下什么丑事。冯家虽一贫如洗,但他却正经央托媒人来太大家提过亲。只是,只是冯先生吐了血,医官说犯的是肺痨,没救药的。故此冯先生才断绝了娶亲之念。太太闻知内情也悲痛不已,恨不能结为夫妻。冯先生表示要远走高飞,免得两个缱绻,总非益处。太太则苦苦哀求他留下,万一他病情凶险,也可扶助汤药。三年前,秉父母之命,太太下嫁到了贺府,冯先生也偷偷搬迁到这里附近居住。他们保持着清白的往来,如同兄妹一般,朋友一般”
“你太太与贺先生结婚后仍与那姓冯的厮会?”
“是的,这个无须欺瞒老爷。只是他们相会都在这亭阁之中,且每回都有我在场。
我可以赌咒说:“冯先生连太大的手指都没敢碰过。”
“贺先生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白天家里老爷外出勾摄公务。我便传信笺去约冯先生,冯先生即过来相会。进的是后花园小门。他们闲话一番,各喝一盅上品香茶。三年来这些偶尔的会面支撑着冯先生活了下来。”
“你则从中勾当,搭桥铺路。——大胆奴婢还不知罪?正是你一手酿成了这桩凶杀事件!你太太决非上吊自尽,而是被人谋害致死,犯案时间在未牌前后!”
“但,但这决不会是冯先生干的啊!”侍婢急得哭出了声来。
“当然我还需细细勘查。”
他转脸对仵作:“我们到门口去看看吧!”
缉捕和两名衙役坐在前院的一条石凳上,一见狄公出来,忙不迭跳立起来行礼。
缉捕禀道:“棺木已经备办妥当,要不要这就抬来?”
狄公不耐烦地应道:“不须。”一面继续往前走。
大门内管家正在训斥司阍的老头,见狄公走来,怒气犹未消尽,说道:“这老糊涂抵死说大门没有人进来过,可又承认午后足足偷睡了一个时辰!”
狄公问那司阍:“你可认识那个画画的冯先生?”
司阍老头点点头道:“回老爷话,奴才知道有个冯先生,大号冯松涛,正是画画的。
他就住在我们后院附近的一家杂货铺的楼上,一个时辰前,我还看见他在花园后门外转悠哩。“
狄公道:“你这就去杂货铺楼上将冯松涛请来,就说这里有人要请他作画。”回头又对管家道:“我们回进外厅去,我要在那里见这位冯先生。”
他们回进外厅,管家为狄公沏了一壶新茶,便小心退出。
司阍去了一盅茶时,果将冯松涛带进了贺府外厅。狄公见那冯松涛三十左右年纪,形容清癯,风采隽爽。两眼有神,只是凹陷下去的颊腮挂着肺痨特有的桃晕。狄公示意冯松涛一边靠椅上坐下,仵作为他沏了一盅茶,便垂手侍立。
狄公道:“听说冯先生是丹青画工,今日有幸见识。”
冯松涛答言:“惭愧。只不知县衙老爷因何嘱小生来这里,小生猜来老爷决不会是央我作画吧。”
狄公点头:“冯先生正猜着了,这贺府后花园出了事,下官唤你来是想作个证人。”
冯松涛一惊:“出了事?莫不是贺夫人出了事?”
狄公正眼瞅了瞅冯松涛惊慌的脸色:“正是贺夫人出了事。有人见你未牌时分独个在后花园门外徘徊踯躅,莫不正是欲来后花园与贺夫人厮会。”
冯松涛失声叫道:“她她出了什么事?”
狄公冷冷地道:“冯先生心里真不明白?还要下官说破。——你在后花园亭阁里杀害了她!”
“天哪!”冯先生懵懂了,顿时泪如雨下。他双手捂住脸面,全身抽搐起来。半日,乃稍稍镇抑住自己,抬头问道:“老爷因何诬我杀害了她?”
“她与贺春帆先生结婚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