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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门里面黑幽幽阴森森,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狄公正待仔细看,忽听得殿阁的走廊下隐隐有脚步声。待侧耳听时,却又阒寂一片,只有夜风吹动铃锋的丁东声和野草偃伏的瑟瑟声。忽然狄公又听得远远有关门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脚步声和关门声虽不甚听真,但总不是凭空的幻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圣明观做一次认真的勘查。——观里的“狐狸仙”动静令人不可思议。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道:“先生,看见了狐狸精?”
狄公作色道:“沈相公听在下一言。这圣明观内端的是有妖精,只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灵一类的无名之辈,在下一概不认识。这圣明观前后左右一团鬼气,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留,匆匆告辞了。”
沈八大惊,呆呆愣了半晌。
狄公离了圣明观,便在不远的八仙旅店住下了。这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狄公沏了一壶茶,便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他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尔躲避在外。
第十七章
四更鼓刚敲,狄公悄悄起床,匆匆梳洗毕,便离开了八仙旅店。
狄公回到州衙庭院,见洪参军早将他的吩咐,付诸实施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官轿,在轿内换罢公服,便传命出发。——先至观察副使王文钩、军镇司马鲍威远、致仕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府邸将他们—一接来。
衙门的两名留守轻轻将州衙大门打开,队列偃旗息火,八抬官轿逶迤上了大街。马蹄都包裹了布条,一路行来,悄无声响。官轿前头乔泰、马荣雄赳赳全副戎装,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披上一层柔和轻薄的银霜。左手执戟,右手持弓,箭壶口露出色彩鲜艳的翎毛。
不一晌,王、鲍、温、凌四顶软轿及侍从都会齐了,跟在狄公的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的军校早已闻报,慌忙开启了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北门折向东,便浩浩荡荡飞奔普慈寺而来。赶到普慈寺山门外时,正五更鸡鸣,晓星寥落。
洪参军下马来,去山门上敲了三下,吆喝:“开门,开门。”半晌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沙弥开启了山门,提着个灯笼走了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里做公的,适才有一窃贼潜进了庙里躲藏。赶快开大了山门,让我们进去搜索。”
小沙弥正待细问,见是官府打扮,吓得欲往回跑,马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袈裟,撂到半边,叫衙役铁链锁了。乔泰率众衙役打开了大门,全部人马涌进了普慈寺山门,直至观音大殿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方丈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账,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用铁链锁了。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须臾之间,全寺上下六十来个和尚全数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嗦嗦打颤。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上各持刀枪棒棍绳索器械,周围立定。
狄公问道:“碧桃何在?”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走来到狄公面前,深深道个万福:“叩禀老爷,奴婢在此。”
“领我们去黄杏小姐宿夜的香阁。”
碧桃领命,便领着众人折过花畦假山向观音大殿右首的一幢香阁行去。
众人跟随碧桃来到西香阁前,酉香阁大门紧锁着,上面交叉贴了黄纸封皮,封皮上还盖了灵德的私印。
狄公命道:“东、南、北三幢香阁内宿夜女子的亲属侍从将各自门上的封皮撕揭了!”
三家的亲属侍从哪敢违抗?—一撕揭了各自香阁门上的封皮,掏摸出钥匙来,将阁门开启。三个妇人态度倦慵,慢慢出来香阁,见香阁外火把熊熊,人声鼎沸,不觉低下头站立一旁。
狄公道:“碧桃,如今你再去撕揭那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
碧桃领命,上前去撕揭了封皮,将钥匙拧开了大锁,用力一推。黄杏身穿一件杏红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她随手吹熄了手上的烛台。
狄公问道:“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去你这香阁。”
黄杏点头含泪道:“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当着众人她用手指去那阁门一个钢球上拧动几转,一扇暗门轻轻开启,其宽窄适足钻进一个人的身子。
陶甘大惊失色,心中懊恼不迭。
狄公沉下脸色:“吩咐开审!”
天已破晓,朝霞如血,一轮红日正跳弹而上。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里,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绕飞盘桓。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壳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
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
“将灵德押上台来!”
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街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
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
狄公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
灵德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账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启莲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
第十八章
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清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
“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多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账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上涂抹。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
“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强要与我行事。我哪有力量抗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朱砂红以为记印,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府。不意老爷明鉴查察,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贼秃欺凌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恶气去哪里吐?望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狄公问道:“我见这香阁周围十分严密,小姐可知这帮和尚从哪里进来的。”
黄杏答道:“最后那个贼秃出去时,我见他将香阁门上的一个铜球转动了几下,便有一暗门可出入。”
狄公点头道:“我已亲自查验了四幢香阁,见只有两幢香阁设有暗门。可见并非在香阁宿夜的女子均遭欺凌,亦有清白身子回家去的。黄杏小姐,你先退过一边。”
狄公对庭院内跪着的众增人道:“此案在这里一时难审理得明白,委屈众僧人随我去州衙候审。哪个有罪,谁人清白,自可分辩清楚。”一面飞眼示意马荣、乔泰。
乔泰、马荣会意,率众衙役、团丁、民壮蜂捅而起,绳索铁链一齐动手,将六十来个和尚一并锁了,鱼贯押向州衙而去。狄公留下陶甘及几个掌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浮财。
狄老爷亲率军马衙役去普慈寺捉拿贪淫犯奸的和尚的消息,像干柴烈火一样,燃得濮阳城里里外外一片炽热。愤怒的百姓全都涌到北门里外,待押解和尚的行列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向和尚们投掷来,也有当面泼污水的。衙役差官则吆喝着,叱骂着,不时用皮鞭、火棍拨打他们。可怜这班和尚一向清闲受用,饱暖思淫欲,犯出大事来,如今成了过街的老鼠,龟缩着精光葫芦,忍气吞声一步一步被逼着趋去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到州衙,便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诉他说,她俩是鄄城县买来的妓女,她们的身价和一应衣裙首饰正费去灵德送贿的那笔赃钱。——灵德化钱正买得了千夫指骂,斧钺加身!黄杏、碧桃两人大功告成之日,便由官府做主,毁契从良,择吉日各自觅婿完婚。狄公将从普慈寺庙产中分拨田地、房舍、钱银与她俩,以为此举的酬报。洪参军这才恍然大悟,也顾不得年迈,策马跟随黄杏、碧桃的软轿一齐回狄公府邸,将这内里真情细细向狄夫人作了禀报。并解释说这一切都是狄公负重细心之处。——狄公担心州衙里有释门的耳目,若是过早透出黄杏、碧桃的内情去处,灵德闻报,岂肯轻易上钩?
午衙升堂,狄公鞫审那两名半夜恣淫的僧人。濮阳满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州衙大门内外。愤怒的人群吆喝着,喧嚷着,声言要将犯淫的和尚全部处死。
两名僧人招出了另外十七名犯奸的僧人。——连灵德法师共二十名正犯,被重枷枷了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数开赴临濮剿灭山匪去了,故马厩空着。狄公委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一面备文申详上司,呈请京师刑部作出最后裁断。呈文内狄公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分别郑重签押私章。——国家法度如此,狄公当然不敢擅专。
黄昏,乔泰气急败坏来内街禀报:“濮阳百姓成千上万涌到了镇军营盘。又冲进了马厩。——守卫在那里的几名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避逃,不敢凌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马上又急忙派人会齐了证人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齐乘轿匆匆赶到关押二十名正犯的军营马厩。
马厩早被拆毁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