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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一颗好精子
在李之白葬礼上,我见到了格雷。他和我一样,都穿着深黑色西装。然而,我最显眼。在参加葬礼的十几个人中,我是唯一的华人。田麦没有出现。
我和格雷彼此打了招呼。格雷没有惊奇,他想我认识李之白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朋友而已。葬礼结束后,我和格雷不约而同地走在一起。
我问他:“你是不是和李之白在圣地亚哥认识的?”
他的脸耷拉得老长,“你怎么知道?”
我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我是李之白的心理医生。他这时才感到意外:“那么说李之白把真相告诉了你?”
“是的。他向我叙述他在圣地亚哥的故事时,提到了你。犹太人,画商,住在纽约,名字又相同。我估计那人便是你。你愿意到咖啡店坐坐吗?”他接受了我的邀请,但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空余。
附近没有咖啡店。我们在一家肯德基炸鸡店买了咖啡,走到二楼,坐在一个临街明亮的角落。从落地窗口往下眺望,一抹淡淡的阳光,披撒在街道上。分隔布鲁克林和曼哈顿的东河,在微风吹拂下闪烁着波光,和对岸高楼大厦的玻璃反光一起,弄得我们有些刺眼。河里走动的轮船冒着烟,堤岸上的人们徐徐漫步,给这静止的落地窗赋予了一种真实的生命,带着点灿烂,带着点温暖。然而,这灿烂,这温暖,也是淡淡的,与世无争。
面对着窗外景色,我心里像东河的水面阵阵涟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怎么了?请我来聊又不说话了?”格雷注视着我问。
“对不起。人的心情有时实在是很怪,不受主人的控制。”我记得有一次听李之白叙述完他在加州和兰德的经历,我也是这样,李之白期待着我的咨询,我却沉默无言了好久。
我想起李之白告诉我的他在圣地亚哥过新年早晨做的那个梦。我把那个梦转述给格雷听:“李之白那个梦以变形歪曲的视觉想像,揭示了他意识到自己同性恋后的内心活动,揭示了他对美国男人爱恋的一开始就隐藏着对神秘未来的不可知、悲哀和忧虑。”
格雷点点头,“理智和爱欲较量时,我们会被后者打败。人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欲望来生活的。一旦观念改变,一旦环境许可,只要人有所选择,人多半服从欲望。这是做人的基本。只是人不愿承认,只是我们压根儿不想低估我们的理智。”
我非常同意格雷的说法,“爱欲的力量,使人把自己最直接的本能从良知中割开。为了使这种分割不伤害冠冕堂皇的面具和尊严,人把爱欲合理化,把言行赋予令人向往的英雄或前卫的色彩。从鼎鼎大名的亨利·米勒到同性恋诗人金斯堡哥儿们,从我们祖宗皇上到早年政党领袖,早已这样做了。拥挤的人群中,大家正在这样做。如今中国美女作家的身体写作,正是当年亨利·米勒和金斯堡哥儿们言行的当代翻版。李之白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只不过带着他个人的奇特色彩。”我不否认,爱欲本身有审美因素。李之白的故事里,有美的动人之处。人类爱欲中的美丑是非,就像我们自己的优缺点一样,很难把其中的一面单独抽出来。一个人的优点,在另一方面正是这个人的缺陷。
格雷告诉我,那年从圣地亚哥回来后,他和李之白通过两次电话,没有见面。因为李之白的课和实验非常忙。直到暑假,田麦被哈佛大学录取即将来美,李之白才来找他。
那是一个星期五。两人约在下午见面。那时,格雷在位于林肯中心的纽约艺术图书馆负责画册收集。李之白到他工作的图书馆二楼办公室找他,格雷一眼就认出了他。
格雷带他看了看艺术图书馆。画册、唱片、电影录像带和音乐艺术杂志,应有尽有。格雷还给他介绍了一些美国著名的音乐。当格雷知道李之白没有纽约市图书馆证,就叫他办一个:“只要你在纽约居住,就可免费申请图书馆证。整个纽约市有300 家公立图书馆。有了图书馆证,你可在任何一个公立图书馆借书和音像。如果附近图书馆没有你想要看的书或音像,图书馆会帮你从别的图书馆免费借调过来。你可在这个图书馆借,在你附近图书馆还。我常这样做,有时要还书了,可我正好要去和图书馆相反方向的地方,我就在经过的图书馆把书还了。如果你想续借,不用到图书馆去,打个电话就行。你是学生,这样不花钱又方便。”
李之白想,什么时候中国也有这么多公立图书馆就好了。
两人到附近的饭店去吃晚饭。
李之白告诉格雷,自己同时爱兰德和田麦,如果说兰德代表着美国文化里活跃的现代因子,那么田麦则代表李之白成长的中国文化背景里的新一代女性。
格雷传讯似地盯了李之白一眼:“那你有什么打算?田麦来了后,你跟她结婚?如果她知道了你和兰德的关系,她能接受吗?”这些问题,李之白都反复想过。事到如今,他想铤而走险。他不愿意失去兰德但又想和田麦结合。兰德人再好再吸引他,他们两人的未来是不确定的,况且他没法对田麦、家人和中国朋友们公开他的同性恋。就算田麦能默认,兰德能接受自己和田麦结婚吗?
格雷提醒李之白,兰德不是双性恋者,恐怕不能接受他所爱的男人又爱着另一个女人。
“正因如此,我来找你。或许你的经验会对我有帮助。兰德知道我在中国有女朋友,也知道她将要来美国留学。”李之白的眼神里露出希望的幻想,但又惶惶若失。
格雷很肯定:“兰德爱你,当然对你过去的一切都不在乎,况且你从中国来,他可能会认为你在中国没有体验过同性恋,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你是从他身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同性爱,而你显然认同了这种爱。除非兰德对你很快厌倦了,移情别恋,如果他想和你长久下去,要接受你和田麦结合是不太可能的。我想,他是期待你对自己的性取向认同后,不再和女人有什么情爱的瓜葛。”李之白犹豫了一下,把兰德在旧金山酒吧里刚说完爱自己就去和别人发生性行为的事告诉了格雷:“就算我死心塌地只做同性恋,他恐怕也不会专一。这在美国是不是很普遍?”
“不要这样论断我们美国人。正因为他太爱你,性欲如火又担心伤害你,只好跑到别人那里去释放掉。如果你和兰德确定了恋爱关系,我相信他不会再这样。否则,他不就断送了他自己对你的这般爱恋吗?”
“可是元旦那天早上我醒来,他并没有在我们的床上。”
“噢,那晚我们几乎闹了通宵。他怕回你们房间吵醒你,睡在我的房间里。相信我,我们绝没有做爱。”
“你爱同性的同时从没有爱过异性吗?”
“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很难,除非两个同性都是双性恋者,而那个异性又同时爱那两个同性。你自己不也是双性恋者吗?你能容忍田麦爱你的同时又爱着另一个女人吗?”
李之白坦承:“我在圣地亚哥对你说过我是双性恋者,一是我没想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二是我肯定会和田麦结合的,即使不跟她,我最终也会与别的女人结婚的。如果我公开自己的同性恋,则意味着我和家人以及中国朋友彻底绝裂。”
“华人不是也有公开的同性恋者吗?”
“他们很可能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华人,和我不一样。”
“哪里,我听说你们哥伦比亚大学就有个美国教授的同性爱人是从中国来的。”
“那个人肯定不和他家人以及中国人来往了。”
格雷建议李之白把事情和想法都跟兰德谈谈:“如果兰德不能接受,长痛不如短痛,至少你对他是诚实的。否则田麦来了之后,事情就会很糟糕。”
其实,李之白对兰德有所暗示。然而,每次在电话里谈到这话题,李之白不知怎样才能说得清楚自己的想法,能让兰德理解他。在他内心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纯粹的同性恋者还是双性恋者,只有等田麦来了之后他才能知道自己对女人的肉体是否仍有兴趣。但是,不管是纯粹的同性恋还是双性恋,他只能不公开,要不然他所付出的代价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可是,这些怎么和兰德讲呢。兰德则以为李之白需要时间来证实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纯粹的同性恋者,况且李之白和田麦是大学时代的恋人。兰德觉得自己理解李之白,他很自信自己在和田麦的较量中会获胜,他断定李之白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
那天在肯德基炸鸡店,格雷急着要走,我们没聊完就不得不分手。不过,正好第二个周末,我们都要去米山家给雅文和安玛做 baby shower,即大家送礼物给将要出世的婴儿,这是美国风俗习惯。格雷答应我,到米山家再接着把他所知道李之白的故事,给我讲完。
第二个周六下午,我一个人开车去米山家。北瑞生了小儿子光光后身体还没恢复,就没跟我去。她爸妈都在我家帮忙。她妈妈高兴得手舞足蹈,比我这个当爸爸的还开心:“你尽管去吧,一切交给我,你放心。”大儿子阳阳已两岁多,是个乖孩子,他从不吵着要跟我出去,只要有人带他,跟他玩就可以。
那天米山家门庭若市,有20多人。不少人是第一次到米山家,显然他们都想亲眼看看米山和两个女人怎样生活在一起,而且这两个女人马上要为他各生下个孩子。
米山对我说:“我不再指望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还有个人隐私,我也不可能在继续张牙舞爪地实现我个人的目标。我知道我已处在别人的偷窥和注视中,有关我的新闻已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
“当然。谁叫你与众不同。好奇是人的本能。不要因为别人的好奇关注而责备别人。艺术家应欢迎这种好奇关注,这是新闻价值所在。很多艺术家想引起别人的好奇关注,还办不到呢。你的画也许会更加引人注目,被人看好。”
“瞧你说的。在这个处处不尽人意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是我们对付生活的重要法宝。”
“好家伙,你米山仅一张画就曾卖了25万美元,东西方妻子各一个,独家独园的房子也有了,你不尽人意还有谁尽人意?”
“牧一,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的苦恼,你不知道。”
“得了吧。人们总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决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幸。”
“没错。人们也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决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说完,他大笑起来。米山的笑声,让我觉得他仍然很潇洒,虽然他的一夫两妻生活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幸福。
过去1年里,米山的画没卖出一张好价,太低的价钱他又不肯卖,因为他已是美国画商看好的名画家,卖得太便宜,等于掉了他的身价。
他们夫妻三人都是花钱很厉害的人,只是花法不一样罢了。雅文是那种看见好书一定要买下的人,哪怕买下之后没时间去读;而美国非小说书藉特别贵,一本书50美元以上是家常便饭,美术书一本有的要价100 多美元。米山劝她有些书不必买,可以在图书馆借,但雅文不愿意。她喜欢藏书,只要有价值,买来不看也得花那钱。安玛则和大多数美国中上产阶级出身的人一样,平时太省,但是出去度假、家俱用品要买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