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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寅斋公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都是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在何了凡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复杂多了。
这时寅斋公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寅斋公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寅斋公比较满意何了凡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
了凡说:真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吃你那碗饭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这么学,手艺才算是真学了。
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何了凡说:就这样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师妹。
秀妹子说:我可不会喊你师兄呢,我又不学你们那一套。
以后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里跑。
寅斋公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寅斋公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何了凡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寅斋公便开始教了凡学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了凡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亲,也曾是个好学的人,除了会篾活,还跟一个常来山中采药的外地人学做草药郎中,学认药名;早年曾让一个私塾先生在家里住着教书,可惜这个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为十八里铺人不多,只有五个孩子来上学,收入实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闻了那半年书气。
认字好,这是何了凡最乐意干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于长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何了凡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于长松那里。
于长松把何了凡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令于政委生气的是:何了凡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入党申请书。于政委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点,于政委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政委很生气。政委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何了凡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崽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何了凡已经变成一条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眼看着寅斋公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何了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于长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崽寅斋公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
何了凡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近几年来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他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
何了凡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儿。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翻了天了。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秀妹子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奸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秀妹子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七八个来抓寅斋公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这时何了凡从后门走了进来。秀妹子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秀妹子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何了凡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寅斋公。
秀妹子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何了凡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秀妹子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秀妹子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何了凡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何了凡觉得奇怪,曾问过秀妹子: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秀妹子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何了凡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秀妹子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何了凡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秀妹子与“跑和子”的话题。何了凡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秀妹子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何了凡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何了凡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秀妹子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了凡问:干什么?
不晓得。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你爸又出去了,没人管你,怎么没出去打“跑和子”啊?
今天不行,要晒被子,落了这么久的雨,被帐都发霉了。
何了凡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秀妹子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了凡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了凡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