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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无限之生”的界线》
冰心每逢想到这里,就觉得极度的灰心和失望。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的灰心和失望,有时也会把她(或他)的思想引向虚无。
在冰心1920年9月4日写的散文《“无限之生”的界线》里,一个名叫冰心的女孩子就说了一段十分透彻的话:“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伙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象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
然而,女作家冰心在让作品中的人物冰心说完了这段话之后,却又立刻借着作品中的另一个女孩子,假拟的已死的宛因之口,用万全的爱的观点,来说服作品中的那一个女孩子冰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小蚁微尘么?”
“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吧!”
从此之后,冰心便一直徘徊在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里,她常常陷入欢乐还是烦闷的判断之中,不能自拔。
这种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在一年之后的1921年10月1日所写的散文《问答词》里,又再一次表现了出来。这说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冰心的心:“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灭绝了,又谁知道你?”
冰心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更多地表现在她的一些小说里。
五四运动的浪潮把冰心从她那个小家庭里,卷了出来,卷入了外面这个更广阔的,但也是十分庞杂的社会。这个大的、错综复杂的、充满了矛盾和问题的社会,与那个她所熟悉、所眷恋、所依傍的亲切温暖的小家庭,完全不同。在生她、养她、爱她的那个小家庭里,人和人之间,总是充满了爱护、关怀、信任,父母之爱,手足之情,使这个家庭总是洋溢着欢乐、温暖、和谐的气氛。但是,当她从这种气氛的包围之中走了出来,踏进了外面那个广阔的,但却是庞杂的社会之后,心地善良的冰心,面对着种种尖锐的矛盾、冲突和不协调,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解,有时甚至忧郁烦闷。她在这两个环境、两种境遇中徘徊,她爱这个小家,也爱那个大社会。但是小家回报给她的,是同样深沉的爱;而社会回报给她的,却是排解不开的矛盾与问题。
她虽然用上面提到过的那些问题小说,反映了社会上存在着的种种问题和痼疾。但是,她一方面把诸如此类的问题摆入了作品,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心里,却又产生出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客观的社会现实,与她心中向往的理想生活之间,存在着太大的距离。——她的家庭里充满了温暖,而社会上却到处都有严寒和辛酸。泰戈尔、《圣经》故事,还有她所享有的母爱、父爱、手足之情,等等,都告诉她:世界是爱的;但是,社会上却又充斥着憎恶,甚至杀戮。那么,世界究竟是爱的,还是憎的?人生究竟是欢乐的,还是烦闷的?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位温柔娴雅的青年女作家,常常静静地思索这样的问题。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有静坐沉思的习惯,现在,当她倾心思索,想要寻找改造社会痼疾的药方的时候,她的最好的同伴,仍是一根细细的笔杆。她常常徘徊于互相矛盾的思绪之中,自己也找寻不到明确的答案。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内心也就充满了矛盾。
她在1920年写的那篇小说《一个忧郁的青年》里,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提出了她对社会、对人生的种种疑问:“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前后后,如何能不烦躁?”
也正如她在组诗《繁星·一三二》里所写的那样: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做为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女性,她愿意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欢乐;但是做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她又看到了许多令自己失望的事情。这种失望的情绪,是当时那些有理想、肯思考的一代女性青年知识分子共同具有的心绪。在与冰心同时代的女作家的作品里,我们经常看到这种思绪的流露,不过因为她们的处境,尤其是性格的差异,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比如在“五四”时期登上文坛的另一位女作家庐隐的作品里,失望往往是用血泪般的控诉和热烈的呼喊倾泻出来的;而性情温柔恬静的冰心,则在这一时期的作品里,用温婉忧郁的语言,温文尔雅的态度,轻轻地,含蓄地,吐露出了她的失望和不解。正如她在《繁星·八七》中所唱的那样:
知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
1921年年初,“五四”文学革命运动之后,最活跃的,也是规模最大的文学团体之一——文学研究会成立了。许地山和瞿世英,都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他们介绍冰心参加了文学研究会。
做为一名严肃的作家,冰心愿意用自己的作品,来反映她所熟悉的现实生活,表达她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感受和感慨。而做为一名端庄的女性,她却不愿意走出家门和校门,到社会上去活动,去交际。这种娴雅的作风,这位女作家保持了一生,除了非常必要的活动之外,她是很少走出家门校门的。这真象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那句诗所写的一样:“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个始终保持着清高节操的知识分子,一生都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年轻的一代,正在冲破长期封建思想的桎梏,开始有了正常的交往。而处世谨慎的冰心,却在一篇名为《“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的文章里,提出了这样的观点:“现在已经渐渐的有了男女‘团体’和‘个人’的交际,但是若没有必要的时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为这种的交际很容易起社会的误会心。”
而她的文学写作实践,也确实正处在欣欣向荣的高潮时期。
她已经用“问题小说”为自己的创作开辟了道路,她又用散文、小说和诗歌,探索着人生的意义,现在,当她成了文学研究会中的一员之后,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孜孜不倦地继续探索着人生与社会的诸问题,以及解决种种问题的方法。
在参加了文学研究会之后不久,这一年的4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上,冰心就又发表了一篇引起强烈反响的小说《超人》。
鲁迅在这篇小说发表十四年之后,在评论中国二十年代的小说时,曾经这样地讲到当时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社会环境:“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1920年至1922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①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冰心在《超人》中描写的男主人公何彬,就是生活在这片好似寂寞荒凉的古战场一样的土地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的,患有阴郁症的一位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
何彬表面上很“冷”:“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其实,他的这种表现,都是内心痛苦的反映,不过是他的满腹理想,一腔热情,在现实面前遭到碰壁之后,在他的心里引起的巨大失望,扭曲地发泄出来的结果。
他常常痛苦地叨念:“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搞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甚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但是,他的这种厌世的思想,却因为受到了一个纯朴、天真、可爱的孩子——禄儿的启发和感召,而转变了。
禄儿在病中的呻吟,使何彬忽然想起了许多童年时代的往事——他的慈爱的母亲,家中院里的鲜花,还有天上的繁星,等等。尤其是当何彬本人也病倒了之后,护理他的白衣妇女,使他以为是慈爱的母亲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旁,特别是在何彬的帮助之下恢复了健康的禄儿,也到医院里来看望他,给他留下的那一段话:“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的这一段歌颂母爱的话,深深地震动了何彬的灵魂。这个原来被人认为心肠很冷的人,竟然泪流满面。他不仅接受了禄儿的启示,而且极为诚恳地向这个孩子表示:“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啊!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在《超人》中,冰心想用母爱这一个无病不治的药方,来医治象何彬这样的患着忧郁症的青年人。这正如她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中,想用童心这一个无病不治的药方,来医治凌瑜这样的患有厌世症的青年人一样。这是她的善良的愿望,她希望象何彬这样的同时代人,能够从苦闷、悲哀、抑郁、幻灭的精神境界中摆脱出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