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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济娜。”我轻声唤她,带着一股无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彻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锋芒,存在于我心底曾经强烈抵抗努尔哈赤的决心和坚强,已经由一把削金断玉的锋利尖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菜刀。
我悲哀的默想,假如此刻努尔哈赤出现在我面前,冲我不屑的招招手,我会不会立即毫不犹豫的扑向他?
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番,却不得不默认那一幕情景出现的几率非常大,虽然从一开始我选择了负隅顽抗,但最后的结果显然还是我输了。
意志力的角逐,我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再继续面对着这逼仄的四面土墙发呆下去,我迟早会疯掉!我身上最后的那点骨气已经随着时间被无声的摧残,最后全部消磨殆尽了。
“布喜娅玛拉格格在吗?”一道尖锐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是那个驻扎在木兰集沟岗哨的哨兵。其实问的真是废话,我不在这还能上哪儿?
我不悦的朝阿济娜呶呶嘴,打发她出去应付。
阿济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便安静下来。我继续坐在桌前啃我的窝头就着白开水,忽听阿济娜用颤颤的声音隔着窗户喊我:“格格”
“怎么了?”我奇怪的回应,却听窗外响起一把陌生的男声,恭敬而又不失温和的说:“东哥格格!劳烦请出来一下!”
是谁?这个小院已经三年多没来过一个人了!
莫名的,我内心一阵激动,手指慌张的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蹦跳着跑出小屋。
门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牵着一匹马,长身而立。我愣了愣,回忆起他的长相,迟疑的揣测:“何和礼?”
“东哥格格还记得我啊。”他微微一笑,从马匹背囊中抽出一封黄皮信封,递给我,“这是淑勒贝勒要我交给格格的,请过目。”
我惴惴不安的接过,指甲挑开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见何和礼正目光炯炯的朝我直射过来,不由脸上一红,窘道:“我看不懂这信上写的字”这些字既不是汉字,也不像是满文。当然,就算它是满文,我也仍旧看不懂。
何和礼先是一愣,而后泰然一笑,并无嘲笑之意:“这是蒙古文。”其时女真文字早已失传,女真族人之间互通书信,往往用蒙古文书写。我瞪着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头溜过一缕奇异的感觉,可还没等我抓住那一瞬间的恍惚,何和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完全震呆:“贝勒爷尚有口谕,请格格看完信后,到内城议事厅”
什么?!什么?!
我没有听错吧?!努尔哈赤让我出去?他肯让我走出木兰集沟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仰天长笑三声,倒是阿济娜,已经激动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脚下抱头失声痛哭起来。何和礼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未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丝半点的轻视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难言的心虚。
唉,谁让我自己心里有鬼呢。
“格格!”阿济娜伏在我脚边哽声抽咽。我低头瞄了她一眼,突然抓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她措手不及的尖叫。
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拖回屋里,然后砰地关上门。
“格格!”她错愕的望着我,骇然失色。“难道您都这个时候了,您还”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难道你想让我就现在这副模样出去见人?”
她捂住嘴,惊讶的瞪了我老半天,恍然惊醒,“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的跑到内屋去翻橱柜。
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后半辈子是否会继续留在这个荒凉冷清的院子里,虚度青春年华,真的就只在这渺小的一线生机。
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
在阿济娜替我扑粉描眉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劲的问自己:究竟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第14章 重逢
骑马回到费阿拉城,进入内城时,何和礼下了马,将盛装的我从马上扶了下来。沿着熟悉却又明显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里走,我一路甩着手中的锦帕子,正经八百的踩着花盆底,不敢随意四处张望。
何和礼在前头领路,到中门时,他出示了腰牌,守门的侍卫验看后点头,却将阿济娜给拦了下来。我一怔,曾几何时费阿拉城内的守卫竟如此严苛了?努尔哈赤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派头了!
临分手,阿济娜使劲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含着眼泪,不住的喊着:“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怕了,怕再回去过那永无止境的幽闭生活。
我也怕!
所以,当何和礼小声催促时,我飞快的摔开她手,转身,毅然决然地骑上了马背。
捏紧拳头,我甩开脑中的杂念,默默地思忖,见到努尔哈赤,第一句话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何和礼在身边轻声说:“格格稍等,容我进去通禀!”
我茫然的点点头,原来已经到了议事厅的门口,厅堂里传出的阵阵哄笑声张狂得叫人心悸,不知道此人是谁?竟敢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的毫无尊卑?正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忽然,紧闭的两扇大门呼啦啦被打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闹懵了。
只听努尔哈赤的声音从里面直咧咧的传了出来:“来!来!来!把东哥带进来,让天朝老爷也瞧瞧我们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当场——满堂黑压压的一群人。不仅努尔哈赤的几位阿哥、重要部将都在,还有许多我所不认识的陌生脸孔。
不同的,却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汉人的服饰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使臣?!对,那一身官服绝对错不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虽然我分不清官服上补子的等级,但那个高坐堂上的人一定是明朝的使臣。这些年见惯了周围充斥女真人,乍然见到汉人,我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娘家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比看见边上正乐呵呵坐着的金台石还要兴奋。
惊讶的赞叹声响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几品大员的汉官老爷眯起了眼,脸上滑过一丝震惊后又迅速恢复了原样。坐在他边上的另一位尖瘦小眼的官员眼神闪烁游离地一边瞄我,一边凑近上司耳边,飞快的细声说了句话。
汉官老爷眯起的眼陡然睁大,须臾,他皱着眉头用力“嗯哼”一声。
努尔哈赤陪坐下首,此刻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小心陪笑的样子,叫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一脸谄媚表情的男人,真的是那个我之前认识的霸气外露的努尔哈赤吗?
“东哥,过来见过天朝老爷余大人!”努尔哈赤示意我上前。
我哪敢不从,勉强扯出一丝温顺的笑容,我极力保持优雅姿态的慢慢跨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余大人双脚平行而立,双手扶膝,一丝不苟弓下腰,膝盖略弯曲如半蹲状。
这个请安礼我跟阿济娜学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合过关,要不是怕何和礼等得不耐烦走人,我想我会再努力点把别的礼仪也学上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烦人的礼节规矩也是一样啊。可恨那些编得不尽不实的清宫戏,我原还以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没想这一举动差点没把阿济娜当场吓昏过去。
回想起当时阿济娜那张惨白惊愕的脸孔,我不禁有些发窘,“身”为一个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里却还是没能很好的融入这个社会。不过,这是不是也正说明,我还是步悠然,并没有被东哥给同化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头顶上却一直没给回音,我蹲得双腿发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前的征兆。
“喔嚯——”又一声清咳,却带着叱责的严厉。
我心里不禁一抬,抬头却见那尖脸小眼的官吏一脸的不赞同。
“果然是蛮夷之地,不通礼数啊。”上首的余大人面露微笑,可嘴里说出的话却犹如利箭刀刃,字字见血。
我站直了身,愕然不已。
“李大人”努尔哈赤面带疑惑的微笑看向那名小眼官吏,得到的回复却让我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呵呵,将军大人客气了,您是大明晋封的正二品龙虎将军,直呼下官名讳即可。”嘴上说得客气,可脸上摆出的神气却一点都没有谦逊之态,相反,那股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令人莫名地产生反感。
不等努尔哈赤有什么反应,那个李大人一道眼风扫过来,瞪着我。我不明所以,他一啧声,我浑身一哆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冲入大脑。
中专毕业正式开始工作那会儿,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先是什么杂活都干,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像是被办公室主任慧眼捡到了,有客户来时主任一定带着我作陪,不论是吃饭喝酒,还是唱KTV泡酒吧一开始我还特别傻气特别积极,工作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开窍般弄懂了这种陪客户的潜规则,突然看懂了主任频递暗示的眼神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嘴角抽搐地在笑,我茫然地转向努尔哈赤,投出隐隐求助的目光。可是努尔哈赤下颌微抬,眼中隐藏杀伐般的警告,一个那么细小的动作便让我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全部粉碎。
是啊,他凭什么帮我?
当年办公室那么多男同事,哪一个又是肯帮我这个新人的?为了混口饭吃,不过就是陪客户吃顿饭,不过就是被灌两口酒,不过就是不过就是这样。
我挺了挺胸,脸上笑容愈发灿烂,终于没有一丝犹疑地走到那位天朝上使身边,随侍的丫头搬了张方杌过来,我挨着半边侧身坐下,浑身笑得骨头没一两重似的。
余大人眼望堂下,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我,但是和努尔哈赤欢颜谈笑间,藏在桌子底下的一只手不着痕迹地落到了我的膝腿上。
我咬了咬唇,继续傻笑,逼着自己只当那只手不存在。
厅上欢声笑语,我一句话都没说,却也渐渐听出些门道。努尔哈赤这几年统辖了建州各部落,前年更是因保塞有功被大明晋封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虽是散阶,相当于现代的名誉官员,只是个虚衔,但在辽东女真这块,这个殊荣还是非常让人得意和羡慕的。
而这一次来建州的天朝使团共有两百人之多,带团的正是坐我边上的余希元余大人。因努尔哈赤向大明乞赏,所以余希元带来了万历帝加赐的蟒缎以及五百两银子。因余希元不通女真话,所以又带了两名朝鲜官吏随同,而现在坐在余希元另一边的正是朝鲜翻译官李亿礼。
努尔哈赤等人与余希元之间对话都需通过李亿礼来翻译,但是在我看来,这种场景就变得异常搞笑。努尔哈赤说的话我听得懂,余希元的话我也听得懂,甚至有时候李亿礼翻译时一时卡壳用词不到位,情急时冒出的一两句朝鲜话,我居然也能听懂——这当然不可能是我原来就是个语言天才,精通各国语种,要知道穿越前我出差去韩国,听那些男男女女一句又一句的“思密达”,和这会儿努尔哈赤脸上空茫的表情真是如出一辙。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穿越后,我的语言听说能力变得毫无障碍?但显然,女真人使用的蒙古文字我仍是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