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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们回家了,你没事了。我们把钱交了。”
“爸爸,小念在等着你,他说外公怎么还不回来,我们要快点回家。”
“爸爸,我今天给你做红烧肉,你馋了好几天了。”
叶隽知道她受了刺激,潜意识里拒绝相信事实,便一直对他说:“你爸爸走了,走了,去和你妈妈一起了。苏西,你要面对现实。”
“你骗我,爸爸不会走的,妈妈走了,爸爸不会抛下我走的。”
苏西说什么也不信,父亲的尸体入棺要送去火葬场的时候,苏西死活不让。“你们不要碰我爸爸,叶隽,你对我好,你叫他们不要把爸爸锁起来。爸爸,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爸爸。”
她哀哀地挽留,叶隽很不忍,眼圈都红了,可他没有办法,还必须对她吼:“你醒醒,你爸爸走了,不在了。”
苏西的身体就像被击中的猎物,软软瘫下去。
叶隽最狼狈最慌乱的日子是从苏西倒下开始的。
她发着烧,头痛,胡言乱语;小念2岁不到,刚学会直立行走,正在迷恋期,天天在家里横冲直撞,经常撞得人仰马翻。叶隽在厨房无措地料理食物,国外留学生涯只教他学会把一棵生芹菜切吧切吧放点沙拉酱,买几块煨好料的现成牛排煎一下,清煮几个土豆搞成泥,中餐只会番茄炒蛋。每天他都要为吃饭问题大伤脑筋,而小念还总是在他最手忙脚乱的时刻过来搅乱,一会说,要吃奶奶,一会说,要尿尿,一会儿茫然大哭,因为孤独了。他于是温水冲奶瓶,于是把尿洗脏裤子,于是哄。
这些日子,他总算深刻认识了什么是原生态的生活。在这忙乱中,他忘了那笔钱,忘了向公司及时汇报,只是仓促的请了个假。相比于苏西的悲痛,那些钱,那些事算什么呢?他因而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间。
苏西的烧渐渐退下去。这日叶隽抱着小念去外面饭馆打菜回来,看到苏西起了身,在厨房忙碌。
“哎,你怎么起了?快躺着去。”叶隽放下小念,朝她嚷嚷。
苏西面朝他,一本正经说:“拜托,我忍受不了像个原始人一样天天啃生芹菜生萝卜生西兰花,今天照了照镜子,面有菜色。”
叶隽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苏西如此言语,心情松了大半,过去拥住她,“你好了?”
“我其实还想偷懒,可是胃抗议了。”苏西看看叶隽,一贯干净利落的他也显出了几分潦草,衬衫被小念弄得皱巴巴,头发也不似以前光洁,她家没法洗澡,暑期学校澡堂是关的,真不知他怎么解决的。他看出她的想法,打哈哈说:“我发现我适应能力挺强的。再训练一阵,可以做奶爸了。苏西,你为国家培养了一个人才。”
苏西含糊笑道:“可是国家损失了一个销售精英,哎——”忽然惊觉,“你,一直在这?快回去销假吧。”
叶隽的确接了好几个电话,催他快回,词锋微妙,他当时无暇细问,现在想想,怕是出了些事,便问苏西:“你怎么样?行吗?”
“没事。”苏西叹息说,“我爸爸就是傻,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愧,恨自己逼死了妈妈,恨毁了我的前途,他太爱我,不想再给我惹麻烦。可是他哪里知道,没有他,我就成了孤儿了。还有小念想外公怎么办?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叶隽唏嘘:“你爸爸一直有心结,活着只觉得是个负累你也不要多想了,死生由命,我知道你爸爸急于想去跟你妈妈见面,你呢,有我,他也放心了。”
苏西心里蒙蒙了下,但觉世事仓皇。
叶隽继续道:“你明天就打辞职报告,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把你和小念接走。我托隔壁的老师请了个保姆,这两天就过来了。我会很快回。”
苏西点点头。仓皇的心里涌起丝丝暖流。叶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她何其有幸?
那个告别的晚上,苏西躲在叶隽怀里。
正是馥郁葱茏的夏季。花木的味道跟暑热合在一起,汹涌地流进来。把他们身上蒸出一条条的汗。
她舔着他的汗水,涩而咸。也不知道是不是刚经历了生死,她有了不祥的感觉。只觉得分外留恋他。走前的每寸时光都想用到极至。他昏昏欲睡,她抚着他的轮廓。他的身材很好,劲洁流畅,神秘幽雅,隐含爆发力,像雕塑一般。她发现自己手指的欲望。
他手搭到她背上,含糊,“睡吧。”
“你睡。”
虽说让他睡,她又在撩拨着他。他把她拉到身上,睁开一只眼睛,“就那么爱我吗?”
她红了脸,却执拗问,“你呢?我对你的吸引力足够长到一辈子吗?”
“我都觉得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这辈子不放心,还要跟过来看看你。你呢,肯定是上辈子厌倦了我,撇下我偷偷溜了。”
“你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早我投胎的。”
叶隽打个哈欠,“我的意思,我们是系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要长长久久牵扯下去的。这回不许先我溜了。”他混沌地睡去。
苏西心满意足。她以前一直觉得情话很肉麻,可是恋爱中的人原本就是肉麻地存在的。她不相信精神恋。
叶隽走了。走前摘了根草,在苏西指上缠了缠,说:“喜欢什么款式的戒指?想好了打电话给我。”
“戒指只有一枚吗?”
他摸摸她的脑袋,“贪心鬼。100只好不好?——塑料的。”
她是笑着送他走的。却不知道这一走,他们天各一方,缱绻的爱情还是没有结出果实。
一周后,苏西没有迎来叶隽,却迎来了叶隽母亲的一记耳光。她母亲用极其尖刻的词汇辱骂她。在那些不堪的词汇中,她知道叶隽出事了。与她有关。
她咽下牙口的血,扯住叶隽母亲的胳膊,急切道:“他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做的事你还有脸问,你问他要的钱,是不是,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进监狱?”
监狱?苏西反应不过来,喃喃道:“什么监狱,他在哪儿?我要见他。你让我见他一面。”
叶隽的母亲甩开手:“求你以后离我们家叶隽越远越好,再不要骚扰他。怎么碰到你,他这么背呢?”
又过一周,苏西在忐忑中接到叶隽电话。听到声音的时候,真的是恍若隔世,她发现自己除了无声流泪,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叶隽的声音依旧的平和温柔,说:“你在哭?苏西别哭。我没法多说话。你信我,好好活着,跟小念一起等我。答应我,别让我担心。”
苏西哽咽着点头,对方却看不见。电话仓促挂掉后,苏西方道:“我答应你,等一辈子。”
叶隽以侵吞公款罪被判刑三年。子嘉四处奔波,再审后,减去一年。
在狱中,叶隽开始反思他与崔廷的过节。其实他们没什么仇恨,对很多问题的看法还很一致,甚至有人评价他们骨子里是一种人,内柔外刚。五年前刚回国的时候,他们经常约着品茗饮酒赏雪,间谈公事私事,直陈时弊,很有点魏晋名士的风范。两人惺惺相惜,算是忘年交。
友情什么时候变质的呢?
是两年后,叶隽的业绩江河日上,在公司里的权威越来越重,尤其在年轻人中。两年一度的人事调整,总有“叶上姚下”(姚是中国区总监)的呼声,后来发展到“叶上崔下”的叫嚣。他的部下敢当面与崔廷顶嘴,只是为他叶隽的某些理论某些做法辩护。
崔廷的反击仅仅只是出于狭隘的报复吗?
不。在崔廷的眼里,不仅是崔廷,在其他元老眼里,他叶隽的确有拉帮结派的倾向。虽然是无形的,被动的。他的傲气与实绩又阻止他进一步的反思这种现象。他只觉得自己冤,觉得公司短视,觉得人事混乱。他走到这一步,真的冤吗?不冤。
他懂得事业的逻辑,懂得调动下属的积极性,却自命清高,不懂公司政治风情。在狱中那些幽寂的岁月,叶隽终于沉淀出某些感悟,为自己这段经历作了总结。
在转型期的中国打造出一个纵向结构的商业帝国,大多需要一个绝对的权威。这个纵向结构的形成,须经历一次次血与火的考验。崔廷一直信奉马基雅维利的一句话:“对人们应当加以爱抚,要不然就应当把他们消灭掉。”他是个拥有强力意志的人,明知不仁也要强为,实际上他的果决,是以硬撑下去的隐忍作条件的。叶隽记得他用马氏的话跟他说过:“他如果善良,就要灭亡;他必须狡猾如狐狸,凶猛像狮子;当守信有利时,他表现得很虔诚,当不利时,他比任何人都不讲信义。”
崔廷在公司待了二十年,从中层做起,一步步上去,靠着自己的才智将企业越做越大,漫长的岁月,不敢松懈,这个公司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份谋生的工作,而是事业,是一个企业家的光荣与梦想,已经化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是他的孩子。他不会允许别人冒犯他的孩子。叶隽用他的能量焚毁着他的底线。他自然无法容忍。
也是在一瞬间,叶隽读出了他无情外表后脆弱的人性。
这次入狱对叶隽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从事业上来说,他打定主意建造自己的平台,为自己的发展谋得足够自由的空间,从为人处事上来说,他秉承藏巧守拙的招数,谨小慎微,尽量规避政治。感情也遭到了毁灭性的重创。此为后话。总之,入狱是他人生一大转折。海浪倾覆了他,也塑造了他。在跌倒的时候教他站起来,在他嘈杂的时候听到人心幽微的呼喊。
两个月后,苏西找到了看守所,来见他。
他被带出去时,以为是子嘉。这些日,除了家人就子嘉来。但却是苏西。苏西完全像个垮掉的孩子,趴在探视口的窗上,两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他的心猛地被踢了下,她,好吗?他感到抱歉,为自己食言。
他坐下来,拼命对着她笑。
她也想笑,可是眼泪哗地出来了。又好像不知道眼泪怎么这么无赖,有点没法处置的无措。
他无法给她擦,只竭力笑着,说:“苏西别哭,我没事。没看我好好的。”
她摇着头,又委屈又凄楚,真的像个孩子。“对不起。叶隽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要钱的。要知道会这样,我死了也不会问你要。”
“傻瓜,你不问我要问谁要?我是你的谁?苏西,我们要过一辈子的。对了,你不会因为这个不要我吧?”
苏西摇头,后来抹了抹脸,说:“碰到你,我开始走运,可是你碰到我,却相当倒霉。”
他微笑着说:“苏西,我愿意。一般人难得有这样充裕的时间去静思生命,我倒是有福分。真的,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所以,苏西,别为我流泪。你流泪我反而担心,会内疚。两年很快,我希望我出去时看到的是快乐的苏西。那时候,小念也大了,也会来接我,对吗?”
“对。”
走的时候,叶隽跟她约好写信,并让她下次给他带点书。
苏西每个月月末去探视他。知道他喜欢读历史,就把《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外加其他古籍一本本往里面捎。叶隽笑说他这个接受西式教育的洋番终于回归了古典文化的怀抱。
他们也通着信,彼此鼓舞,笑对人生。
两年算什么呢?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厮守。
第八章
苏西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没心没肺有个好处,天塌下来也睡得着觉。反正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