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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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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
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上
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
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
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
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
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
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
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
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
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
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
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一个人参
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
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
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
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
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
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
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
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
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
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
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们精
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桥沿上,双
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别的姑娘好,
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话,她几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严
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
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
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
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
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的内心。
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
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
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
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
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
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
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再等一
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
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
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逢的欲望
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
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
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
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
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
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
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
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
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
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
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
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的封套,
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
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
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活
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其对
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觉
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实,我都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会,我将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
察觉。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中,向三株树的方
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
那三株树。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
随着马车的前进,我看见这三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三株树
呢?在贡布雷周围,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三株树使我忆起的名胜,在
有一年我与外祖母一起去洗矿泉浴的德国乡间,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
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读一部
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认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几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
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
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梦中的客观
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
什么秘密,就象我在盖尔芒特一侧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
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就象巴
尔贝克一样,这几株老树,难道不是前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
象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几株树,它们也像
某些树木一样,在身后遮掩着我在盖尔芒特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
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认
为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
看花了眼,就象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
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已经逝去的
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
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
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
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
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
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
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
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
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
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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