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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很快就会好的,是你的女儿在向你作保证。”
她走过去,谦卑而虔诚地在亲人额头上吻了吻,她把满腔的爱和盼母病愈的愿望全都寄
托在这个吻上,用她的思想和整颗心把这个吻一直护送到她的唇边。
外祖母抱怨压在左腿上的被子太重,好象压着一层泥沙石土一样。她想把被子掀开,却
无论如何也掀不动。她不知道这是她本身的原因,因此,她每天都不公正地埋怨弗朗索瓦丝
没把床“收拾”好。她一阵痉挛,把那些细羊毛毯那浪花四溅的波涛全部抛到左腿那一边。
毛毯在那里堆积成山,就象沙子在海湾上堆成沙丘,如果没有筑堤坝,海湾很快就会被潮水
挟带来的砂砾变成海滩。
我和母亲甚至不愿意说我外祖母病得很重(我们的谎言事先就被洞察入微,又不善掩饰
的弗朗索瓦丝戳穿了),好象这样说,会使仇者痛快(何况她没有仇人),而不这样说,就
意味着对她有更深厚的感情。总之,我们此时此刻完全受一种本能的情感支配,正是在这种
情感的驱使下,我认为,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爱得不是很深,因为她对她表示出过分的同
情。这一类现象屡见不鲜,俯拾皆是,不仅个人会有,大家都会有,甚至大的战争也会有。
在战争中,不爱国的人不见得说祖国的坏话,但认为它完了,可怜它,看什么都漆黑一团。
弗朗索瓦丝帮了我们大忙。她有熬夜的本领,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有时候,她一连好
几夜未合眼,可是她刚上床,才睡了一刻钟,我们不得不又把她喊起来,但她却为能干累活
而感到高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活儿似的,她脸上不仅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露出满意
和谦卑。不过,只要做弥撒,也就是吃早饭的时刻一到,弗朗索瓦丝就会悄悄溜走,哪怕我
外祖母就要咽气,她也要准时赶去做她的“弥撒”。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让她年轻的听差代
替她。她从贡布雷带来了一个极其高尚的观念,仆人要对我们各尽其职,她不能容忍我们的
仆人有任何“失职”的行为。她不愧为一个非常高尚、非常专横、非常有效的女教师,在她
的调理下,到我们家来做事的仆人不管多么堕落,也会很快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变得纯洁高
尚起来,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①,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即使份量很轻,也会立即跑来
把东西接过去——尽管他们从前极不乐意帮助人——生怕把我累坏。不过,弗朗索瓦丝在贡
布雷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做事从不让别人帮忙,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巴黎。她觉得接受别人
帮助,好比是接受一种侮辱。有时候有的仆人一连几个星期早晨起来向她问候,总得不到她
的回礼,仆人去度假时,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说,仆人猜不出是什么原委,其实,就因为
弗朗索瓦丝有一天身体不爽,他们想帮她干活而把她得罪了。现在我外祖母身患重病,弗朗
索瓦丝更把她的工作看作神圣不可侵犯。她是我外祖母的专职佣人,在这庄严的日子里,她
不愿意看到别人越俎代庖,篡夺她的角色。因此,她那位年轻的听差被她撇在一旁,无事可
做,他对仿效维克多在我书房里拿我的信纸已感到不满足,开始从我的书橱里取走诗集。白
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诗。无疑,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诗人的赞赏,但也是为了在业余时间
给同村好友写信时,能引用诗人的诗句。当然,他想用这一招使他的朋友们目眩神迷。可是
他想问题缺乏连贯性,他认为这些诗是在我的书橱里找到的,一定是家喻户晓,人人都会引
用,因此,当他给他的乡亲写信时,他想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在谈自己的想法时,夹几句拉
马丁的诗,就象在说“走着瞧吧”,或“您好”一样。
①商人付给代主人采购物品的仆人们的佣金。
外祖母感到疼痛难忍,医生准许她用吗啡。使用吗啡后疼痛虽然减轻了,但不幸的是,
尿中蛋白含量相应增加。我们想打击在外祖母身上定居的疾病,但却总是打错地方;挨打的
总是外祖母,以及居于中间的她那可怜的身体,可她只是轻轻呻吟。我们给她造成了痛苦,
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我们本想根除凶恶的疾病,却不料只是轻轻触了触它的皮毛,这
样反而更把它激怒,说不定它会提前把它的女俘吞掉。前几天,尿中蛋白含量剧增,戈达尔
大夫沉吟片刻,决定不用吗啡。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在他权衡两个处
方各有哪些害处,直到最后作出决定的短暂时刻中,总表现出一种大将风度,就象一个一生
碌碌无为的将军,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当他沉吟片刻,作出从军事上看极为明智的
“与东方对峙”的决定时,闪烁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精神。从医学上讲,哪怕没有希望治好尿
毒症,也不应该加重肾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当外祖母不用吗啡时,她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
受。她又开始不停地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体的一种需要,
肌体需要了解一种它所担心的新状态,使感觉与之相适应。人们可以从不舒服中辨到痛苦的
来源。不舒服的感觉并非人人皆有。在一个充满浓烈烟味的房间里,两个感觉迟钝的人走进
来,只管忙他们的事;第三个人感觉灵敏,就会不停地受到烟味的侵扰。他心神不定,坐立
不安,不断用鼻子嗅这烟味。他似乎应该想办法不闻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扰的嗅
觉闻得更准确。因此我们可以说,一种牵肠挂肚的忧虑可以使人忍受住剧烈的牙痛。当外祖
母象这样疼痛时,她那淡紫色的额头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发;当她以为我们不在她
房里时,她就会大声呻吟:“啊!这太可怕了!”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母亲,她就立即竭尽
全力使痛苦从她脸上消失,或者干脆重复同样的呻吟,还要作一番解释,这补加的解释赋予
我母亲可能听到的呻吟以新的含义:
“啊!我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天气那么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却不得不躺在床
上,我对您的禁令很生气,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但是,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眼神发出呻吟,额头冒出汗水,四肢痉挛惊跳,虽然痉挛立即
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恶心,我碰到
墙上了。”
我母亲守在床头,凝视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象这样用目光穿透这痛苦的额头和这隐藏
着疾病的身躯,就可以击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我母亲说:
“不,亲爱的妈妈,我们决不让你象这样痛苦,我们要想个办法,你耐心等一等。我可
以亲你一下吗?你不用动的。”
她俯下身子,双腿弯曲,半蹲着,仿佛这种谦卑姿势更能使她炽烈的献身愿望得到满
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脸凑近外祖母,就象在递给她一个圣体盒。这张脸刻着酒窝和
皱纹,犹如刻在圣体盒上的浮雕,多么深情,多么悲痛,多么温柔,说不清楚这是用亲吻,
还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尽量把脸递给妈妈。她的脸变化极大,如果她有
力气出门,毫无疑问,人们只能根据她帽子的羽毛认出是她。她的面部轮廓似乎正在塑造
中,她努力避开其他模子,按照一个我们不认识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
声,脸变小了,同样也变硬了。脸上的经脉看上去不象是大理石的,却象是一块凹凸不平的
石头上的纹理。因为呼吸困难,她的头总是向前倾,但同时又因为太累,背总是往后缩。这
张凹凸不平的、变小了的、极富表情的脸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蛮的女看墓人
的脸孔,粗糙,淡紫色,红棕色,充满着绝望。但是整个雕像尚未完竣。接着必须把它敲
碎,然后把它葬入这个用痛苦的挛缩费力地保留下来的坟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
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
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象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
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象厄俄尔①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
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
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
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
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
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
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
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
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
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
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
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
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
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
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
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
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
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
呆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
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
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
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
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
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
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