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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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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共进晚餐。罗贝叫我赶紧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经到巴黎了。
  圣卢的信没有使我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指责我
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我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拉谢尔专爱煽
起情夫的炉火(再说,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对我也耿耿于怀),她对圣卢说,他不
在时,我对她有过不良企图,想和她发生关系,他就信以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这是事
实,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对他都无所谓了,唯有我们的友谊继续存
在。当我和他重又见面时,我试图同他谈谈他对我的责备,但他只是温和而亲切地朝我微
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以后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谢尔再
见面的缘故。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从我们生活中消失
的。在最终离开我们之前,她们会不时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为爱情又开始复
燃。圣卢的拉谢尔的决裂尽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为他的女友仍然不断向他要钱,使
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减轻了。嫉妒是爱情的延续,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
象的产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当我们动身去旅行时,带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图画(邦特费克
希奥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笼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满了,何况这些画可能
会中途失落。当我们离开一个情妇时,总希望她——直到把她渐渐忘记——不要被三、四个
我们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们所嫉妒的人占有。没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
而,一个已经分手的情妇经常向你要钱,虽然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发烧时
的体温记录表不可能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一样,但是,不管怎样,体温记录表可
以让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钱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遗弃的或把你
抛弃的那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因此,每一次要钱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
慰,痛苦暂时得到平息,紧接着就是寄钱,因为他要她什么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
成为他想象中的三个男人的情妇。这样,他就有时间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免得以后听到他的
接班人的名字时挺不住。有时候,拉谢尔会在深夜回到旧情人身边,要求他让她在身边睡一
宵。罗贝心里感到象吃了蜜一样甜美,因为即使他一个人占据大半张床也丝余不影响她睡
觉,他意识到他们毕竟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明白,她在他这位老朋友身旁
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馆里,就象回到了从前住过的房间一
样,一切都很习惯,睡得更加踏实。他感觉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来,
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虑工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会妨碍她睡觉,同它
们接触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归正传,现在继续谈圣卢的信。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那封信搅得我心绪不宁,尤其
是,我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他的用意,尽管他没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个单间请她,”他
对我说,“这是一个性格开朗、颇有魅力的少妇,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敢肯定,你会度过
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周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来。他们回来后,我
就只好每天在家里吃晚饭了,因此,我立即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了封信,约她哪天方便
和我共进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话说,当晚八点左右我会收到一封信。要是下
午有人来看我就好了,八点前的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如果有人和我们聊天,就不再会想
着时间的长短,甚至不会感到它的存在,时间会过得很快。当迅速流逝的隐而不见的时间突
然出现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时,离出发点已经很远了。但是,如果我们孤孤单单,无人
要伴,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个我们望眼欲穿的离我们很远很远的时刻,只听见台钟单调的滴答
声,这种焦急的心情会把小时分割成分钟,更确切地说,会把一分钟变成一小时。如果和朋
友聊天,我们就不会去计算时间。我想到将要一个人孤寂地度过这个下午,尤其是想到与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会面的欲望时刻会纠缠着我,使我把这个孤寂的下午同几天后即将享受
到的无限快乐作比较,我就感到非常空虚,非常忧郁。
  我不时地听见电梯升起的响声,紧接着又听见第二声,但不是我盼望的电梯在我那层楼
停下的声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标志着电梯继续往上几层冲刺的声音。每当我等待一位客人来
到时,这声音常常意味着对我那层楼的背弃,因此,后来即使我不再抱希望,不再相信会有
人来看我,它对我仍然是一种痛苦的声音,就好象在宣判对我的抛弃。灰蒙蒙的白昼显得无
精打采,逆来顺受,忙忙碌碌地做着它那始自远古时代的工作,编织着珠灰色的花边,还要
干好几个小时;想到我要和它单独呆在一起,而它不会比一个为了凑近亮光而坐在窗边干活
的、对房里的人不闻不问的女工更认识我——想到这些,我不禁内心凄然,忧从中来。突
然,弗朗索瓦丝打开房门,带来了阿尔贝蒂娜,可我根本没有听见门铃声。阿尔贝蒂娜满面
春风,走进房间,一句话也不说。她体貌丰盈。在她富态的身躯中,蕴涵着在巴尔贝克海滩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度过的时光。她准备让我重温这昔日的时光,我看见它们正在朝
我走来。毫无疑问,每当我们和一个同我们的关系已发生变化的人重逢,即使关系不甚密
切,也好象看到了两个不同的时期。不用说是我们从前的情妇以朋友身份来看我们,就是在
日复一日的某种生活中认识的一个人到巴黎来探望我们,只要这种生活已经结束,哪怕才结
束一个星期,就足以使我们看到两个不同的时期。从阿尔贝蒂娜脸上每一根显示喜悦、询问
和局促不安的线条中,我可以辨读出这些问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吗?那位舞蹈教
练好吗?那位卖糕点的师傅好吗?”当她坐下时,她的脊背仿佛在说:“啊,这里没有悬崖
峭壁,不过,您会让我坐在您身边吧,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一样。”她犹如一位魔术师,献
给我一面时间的镜子。在这点上,她和那些曾和我们朝夕相处,但后来很少有机会和我们重
逢的人没有两样。但是,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还不止这些。诚然,即使在巴尔贝克海滩,
在我们每天的相会中,每次看见她我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她一天一个模样。但是现在我几乎
认不出她来了。她的脸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雾气中,透过这层雾,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线条,
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她换了一张脸,或者说她终于有了一张脸。她长高了。她从前的那层躯
壳几乎所剩无几,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时,从那层躯壳几乎还看不到她未来的体形。
  阿尔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往年她总是在春暖花开时才回来,而我,由于狂风
暴雨摧毁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几个星期来一直心烦意乱,很愿意把阿尔贝蒂娜的归来同春返
大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人对我说她在巴黎,她到我家来过,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一朵海边的
玫瑰花。我不太清楚那时候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我的思想,是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渴望,还是对
阿尔贝蒂娜的欲念。也许,对阿尔贝蒂娜的欲念本身就是对巴尔贝克海滩的一种慵懒、松懈
和不完整的占有,好象从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例如在一个城市居住,就等于在精神上占有
了这个城市。况且,即使在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如果没有我的想象力使它在遥远的海边晃
动,而是让它静止地呆在我的身边,那么,它对我也常常是一朵可怜的玫瑰花,在它面前,
我宁愿闭上双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个瑕点,以便相信自己在海滩上呼吸。
  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尽管有些事情当时并不知道,以后才会发生。诚然,为女人献身
要比把毕生精力耗费在搜集邮票、古鼻烟盒,甚至比搜集图画和雕塑更明智。只是收集邮
票、古鼻烟盒应该使我们看到危险:女人不止一个,而是有许许多多。一个妙龄少女使人联
想到一个海滩,联想到教堂一尊雕像的头发,一幅古老的铜版画,每当她出现的时候,人们
总会想到一幅令人爱不释手的美丽图画,但这个令人神往的联想是很不牢固的。如果你和那
个女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你就再也看不到使你对她产生爱情的任何东西了。当然,只要一分
离,嫉妒又会再次把你们聚集到一起,那么,只要她和一个她在巴尔贝克海滩爱过的男子私
通,就足以使海滩和浪涛重新溶进她的躯体,同她合而为一。只是这第二次联想不会使我们
赏心悦目,只会使我们内心痛苦。既然有这个危险,我们就不能希望女人和海滩的联想再次
使我们心醉神迷。这是后话。不过,在这里,我应该表示遗憾,因为我不够聪明,没有象别
人搜集古望远镜那样搜集女人。放在玻璃橱窗后的古望远镜从不嫌多,总留着一个空位子,
等待一个新的更希罕的望远镜到来。
  今年,她一反度假习惯,直接从巴尔贝克来到巴黎,而且她在海湾呆的时间比以往要短
得多。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因为我不认识她在巴黎的熟人,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知道,所
以,她不来我家时,她在干什么事,我一无所知,而间隙的时间往往又相当长。然后,有一
天,阿尔贝蒂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象一朵玫瑰花,悄然降临我身边,但这种情况也不能
告诉我她不来看我的时候可能在做什么。她的所作所为,沉没在她那深不可测的生活中,我
的眼睛几乎没那份心思去识破她的隐秘。
  然而,有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生活中可能出现了新情况。但也许应该从中得出一
个简单的结论:象阿尔贝蒂娜这般年龄的少女,一天会有十八变。比如说,她的智力有了较
好的发展,当我旧事重提,说她那天一意孤行,非要把她的意见强加给大家,让索福克勒斯
①用“我亲爱的拉辛”给拉辛写信时,她第一个由衷地笑了。“安德烈是对的,我说了蠢
话,”她说,“索福克勒斯应该写‘先生’。”我回答说,安德烈的“先生”和“亲爱的先
生”,比她的“我亲爱的拉辛”和希塞尔的“我亲爱的朋友”好不到哪里去,同样都很可
笑,但是,要说蠢,那位出题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的老师最蠢。这下阿尔贝蒂娜又听不
懂了。她看不出这个题目蠢在哪里,她的智力刚开窍,还没有得到发展。她身上还有更吸引
人的新鲜东西:我感到,这个刚在我床边就坐的少女,和以前一样俏丽,但跟从前也有不
同,她的眼神和脸部表情同往常一样显得任性,但她的额头却出现了某种变化,似乎比过去
顺从了一些,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我曾遭到过拒绝: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也和今天下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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