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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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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趁大家都在场,跟你们讲件事儿,免得以后跟每个人罗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
恐怕跟咱们有点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倒不必听父亲讲这件事的始末,因为我们做完弥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时候我正同父
亲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厨房打听晚饭菜谱去了。我看菜谱跟人家看报一样是每天少不了的消
遣,而且它跟戏单子一样能使我的精神兴奋。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
他正同附近一位与我们只是面熟的女庄园主并肩走着。我的父亲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个既友
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惊讶的神色,勉强地答礼,仿佛他没有认出我们是谁。
他那种疏远的眼光只有不讲客气的人才会使用,仿佛忽然退缩到眼睛的深处,象从一条漫长
得望不到头的路口远远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颔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
的比例相称。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
可能有恋爱纠葛被人发现而感到尴尬的问题。我的父亲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
丹不满。“如果他真有所不满的话,那我就更为遗憾了,”父亲说,“因为在那一大群衣着
讲究的人们之间,他只穿件单排扣的小尺寸上装,领带也不挺括,颇有一种不事修饰、朴素
自然的风度,一种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头。”家庭会议的一致看法是认为我的父亲可能
过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当时心不在焉,想别的事。父亲的挂虑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
了。我们散步归来,在老桥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为过节在贡布雷多盘桓了几天。他一
见我们便迎上前来,向我们伸出手。“书迷先生,”他这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保尔·戴
夏克丹的这句诗么?——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这个时刻的精当
的写照么?你也许还没有读过保尔·戴夏克丹的作品;读点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诉
我,说他现在已经皈依布道兄弟会当修士了,不过他过去长期是一位笔触清丽的水彩画
家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对我们永远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这
样的日落西山的年龄,尽管树林已经昏黑,夜幕即将降临,我这样遥望天际,也照样能得到
慰藉。”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烟,久久凝视远方。“再见了,同伙儿们,”他突然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便扭身走开了。
  平日当我下厨房打所菜谱的时候,晚饭已经下锅。只见弗朗索瓦丝象神话中自荐下凡当
厨的巨人那样调动一切自然力量来作自己的帮手;她砸煤取火,给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气,让
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处,这些烹调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样在各种器皿中整理塑造,她
用过大缸、大锅、小锅、鱼锅、炖野味的砂锅、做点心的模子、调蛋酱的小罐,以及一套各
种尺码的平底煎锅。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帮厨女工剥完的青豆一行行数目不等地
排列在案,象正在开赛的台球桌上的绿色台球。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
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
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
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肉
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蔼覆天之时的光色转换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
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
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
  被斯万称作乔托“慈悲图”的帮厨女工受弗朗索瓦丝之命专削芦笋皮,一篮芦笋就放在
她的身边。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芦笋淡红色的外皮上端有
一圈蓝颜色,象是把芦笋头轻轻箍住的头饰,那上面细致入微地勾画出并列的一颗颗星星,
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画“品德图”中缚在那女子头上的那圈花环,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篮中
的成排的花朵。而这时弗朗索瓦丝正在烤鸡,只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随着鸡
肉的香味在贡布雷遐迩传播。等她把烤鸡端上桌面时,这种美味更显示出我对她品性的特殊
感受中的温柔甜润的一面。她能把鸡肉烤得那样鲜嫩,鸡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为她
的一种美德所散发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亲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会议进行咨询之际下厨探问菜谱,偏偏赶上
乔托的“慈悲图”生育不久、体质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丝少了帮手干活,进度
慢多了。我下楼时她还在面向后院的厨房外干粗活的小屋里杀鸡。她想从鸡耳下面割断喉
管,鸡本能地、绝望地挣扎着,随之而来的是弗朗索瓦丝失态的叫声:“畜生!畜生!”由
怒斥声所伴随的家禽的挣扎使我们的女仆的温柔甜润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喷喷
的烤鸡那样给她脸上争光,因为烤鸡的外皮边上一圈金黄胜似绣上金丝花边的霞披,那精美
的酱汁淋漓而下,也象是从圣体盒里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断之后弗朗索瓦丝把如注的鲜血盛
入碗中,这时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脚,怒目瞪视着冤家的尸体,最后骂了一句“畜生”!
我混身发抖,扭头上楼,恨不得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丝赶出家门。但是,她若一走,谁给我
做热乎乎的卷子?谁给我煮香喷喷的咖啡?甚至谁给我烤那么肥美的鸡?其实,这
类卑劣的小算盘人人都打,跟我一样。因为,我的莱奥妮姨妈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我当时
还不知道——她知道能为自己的女儿和子侄舍命而决无怨言的弗朗索瓦丝对别人却特别狠心
无情。虽说如此,姨妈却仍然留用她,因为她固然认识到她心狠,却又器重她能干。我逐渐
认识到弗朗索瓦丝温柔、虔诚和讲究德操的外表下掩盖着多少出类似厨房外那间干粗活的小
屋中发生的悲剧,正如历史发现那些在教堂的彩画玻璃窗上被描绘成合十跪拜的历代男女君
王,生前无不以血腥镇压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一样。我终于明白弗朗索瓦丝除了自己的亲属
外,对于别人的不幸,唯其遭难者离她越远才越能引起她的怜悯。她在报上读到陌生人遭难
时会泪如雨下,待她一旦对那人的身世有了更为确切的了解后,她的泪水转眼便会干涸。帮
厨女工分娩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难忍,妈妈听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丝,
她却不为所动,声称帮厨女工哇哇叫喊无非装样罢了,她想叫人“侍候”呢。当初医生预计
到这种情况,在我们家和一本医学书中夹上一张书签,把描述这类腹痛症状的那一页特别标
出,以便我们及时查阅,采取应急措施。我的母亲叫弗朗索瓦丝把那本书拿来,嘱咐她切不
可把书签弄丢。弗朗索瓦丝去了个把钟点还不回来;母亲又急又气,以为她又上床睡去了,
便叫我亲自去图书室查找。我在图书室见到弗朗索瓦丝;她起先想看看书签标出的那一页的
内容,待她读到发病时的临床描述,不禁呜呜地哭出声来,因为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种
病症。而当她读到书中说到每一种疼痛的情状时,她都要失声叫道:“哎呀!圣母玛丽亚,
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让可怜的凡人经受这样悲惨的痛苦呀?唉!可怜的女人啊!”
  但是,当我把她叫走,当她回到“慈悲图”痛苦辗转的床前,她的眼泪顿时不流了;她
平时的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读报时常常流淌的同情泪,以及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的感情,
统统被她抛诸脑后,只剩下半夜三更为一名帮厨女工折腾得无法安眠所感到的恼恨和气愤。
医书上有关的描述虽曾使她失声痛哭,待她实地见到同样的痛苦时,她却只有不满的嘀咕,
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为我们已经走远,听不到她信口雌黄,便肆无忌惮地数落起来:“早
知今天受这份罪,她当初就不该浪!既然当初贪图一时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装蒜!
不过,能跟这号货色鬼混的,也准是个上帝都讨厌的赖小子。哈!这正合上我过世的母亲乡
间的一句老话,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认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孙头疼脑热,她夜里觉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连夜赶回家去看
看有什么要她帮着去办的。尔后又在天亮之前连赶十六公里夜路回来上班。她对于家属的这
种疼爱,这种但求自家门庭日后兴旺的心愿,在她对其他佣人所采用的方针中由一条始终如
一的原则表现出来了,那就是决不让别的佣人踏进我的姨妈房间的门槛。不让别人接近我的
姨妈几乎是她引为骄傲的头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撑着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妈服用
维希圣水,而决不许帮厨女工跨进她的女东家的房门。法布尔①曾经考察过一种膜翅目的昆
虫,一种土居的黄蜂,它们为了在它们死后幼虫仍能吃到新鲜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学知识
来发挥它们残忍的本性:它们用尾刺娴熟地、巧妙地扎进捕获到的象鼻虫和蜘蛛的中枢神
经,使俘虏失去肢体活动的能力,又不影响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们把瘫痪的昆虫放到
它们所产的虫卵的旁边,好让幼虫一经孵化出壳就能吃到既无力抵抗也无法逃遁、只有乖乖
听凭摆布、决无危害又不变味的活食。弗朗索瓦丝为了让别的佣人无法在我们家长期呆下
去,也总有一套巧妙而残忍的诡计来实现她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们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
道原来那年夏天我们之所以吃那么多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诱发负责削皮的帮厨女工的
哮喘病,而且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
  ①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科普读物作家;代表作为《昆虫记》。

  唉!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改变对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亲与他老桥相遇、接着又不
得不自认多心之后的某个星期天,教堂的弥撒刚刚结束,一种不那么神圣的气氛随同外面的
阳光和嘈杂声一起涌进教堂,使得古比尔夫人和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来到广场上似的同
我们大声交谈起来(而不久前我刚进教堂时——我到得比平时晚——人人都目不斜视专心祈
祷;若不是有人用脚拨开挡住我就座的小凳,我还真以为没有人看到我进来呢)。这时我们
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阳光灿烂的大门口;门楼外的台阶下是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
们上回见过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绍给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显得
异乎寻常地活跃和讨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这
礼节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尔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据我猜想肌肉未必丰
满——随即掀起一股强烈的波动。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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