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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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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
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
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
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
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
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
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
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
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
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
  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

  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
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来说可真
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位向她遽然投
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识那几位姑娘,阿
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
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
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
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
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
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
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
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
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
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
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
家对她说起过,而我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
识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
的每个小块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
宾,碰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
样,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
  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没用
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哪。不知
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能出台。况
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人一旦发现了我
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
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
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
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
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
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
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
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
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
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
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
将因具体情况的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
  我从中破译阿尔贝蒂娜的谎话的那些文字,有时只要反过来念就意义自明了;就说这天
晚上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尽量做得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维
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我
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闪烁其词的迟疑态度,实际上正
表明一种无可改变的意向,之所以要这么说,目的在于让我听着不至于意识到这次趋访的重
要性。阿尔贝蒂娜惯于用困惑犹豫的语调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就
是要让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现为一种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爱情生活
中采取一种专横的态度。我想必是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这种粗鲁的专横欲,非要使我最亲爱的
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感到害怕不可,他们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希望欺骗着自己,而我却偏要向
他们揭穿这种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尔贝蒂娜瞒着我,自说自话地盘算好了这么个出门计
划,虽说这计划她只要事先告诉我,我一准会极力促成其实现,尽量使她感到轻松愉快,但
此刻我却偏生不想让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明天我也要出门。
  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装出
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紧张在阿
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见的是迸
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长久以来,我怎
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
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
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
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
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
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
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
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
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
  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牌:
“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过后,您
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您别缠住她,
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个时间一起去喝茶
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
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
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
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
谁呢?
  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距
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巧瞅见
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突兀冒出的
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都不用去寻踪循
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心,从爱河中一骨碌
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出什么事啦?”忧虑一
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
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
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
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
情。
  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才
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比美貌更
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那些在我们看
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她们自己的品性以
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
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
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
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
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
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
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
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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