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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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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盖尔芒特夫人用伤感的语气说,表明她很理解斯万女儿的悲伤,但那语气有意过分夸
张,使人觉得她想掩饰她其实已记不太清楚斯万其人了。“我们跟他很熟,我完全记得
他。”(她的确能记起他,25年里他几乎每天来看她)“我很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
这就跟您说说,”她又说,好象她要跟女儿解释父亲是何许人,要向女儿提供一些有关父亲
的情况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这儿来,甚至常在这儿吃午饭,”德·盖尔芒特先生补充道,为了炫耀自己是
多么谦虚,多么注重事实的准确性。
  “您记得的,奥丽阿娜。噢,您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觉到他多半出生于
一个正派人家!而且过去我见过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么好的人啊!”
  人们会觉得,倘若斯万和他的双亲还在人世,德·盖尔芒特公爵会毫不犹豫地举荐他们
当一名花匠,圣日尔曼郊区便是如此对任何资产者谈论其他资产者的,也许是为了让对方高
兴,因为在交谈的当儿,他(她)被看作一个例外;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羞辱对方,
或者两种意图兼而有之。比如一个反犹太分子在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待某个犹太人的同时,却
对他大讲犹太人的坏话,不过用的是泛指的方式,这样既可伤害对方又不显得粗暴无礼。
  德·盖尔芒特夫人是瞬时的主宰,在某个时刻,她确实能做到对您好得无以复加,简直
下不了决心让您离去;然而她又是瞬时的奴隶。过去在谈兴正酣时,斯万曾有几次使公爵夫
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现在他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了。“他很讨人喜
欢,”公爵夫人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同时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希尔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
感,那么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还表示倘若她们俩是单独在一起,倘若当时的情
况许可,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无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呢,
也许他觉得客观情况正好不允许如此流露感情,也许他认为所有感情的夸张都是女人的事,
男人无须过问,正如无须过问女人的其他权限,除了烹调和美酒(他把这两项权限划归自
己,因为在这两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学问),因此他虽然参加谈话,却认为最好不要为谈
话添薪加柴,他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情绪听这场谈话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一阵同情
心发作过后,便以社交界的无聊对希尔贝特说:“喏,我来告诉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吕斯的
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丝农(德·盖尔芒特亲王的庄园)。”她说这话就好象对斯
万来说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和亲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万在
某种情况下偶然结交的两个人,其实斯万跟这一阶层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又仿佛她想让希尔
贝特明白她父亲大体上是何许人,并通过某一特征替她父亲确定位置,正象人们为了解释怎
么会跟一个本来不一定会认识的人有了来往,或者为了突出自己的叙述,便援引某个人给予
的特殊保护。至于希尔贝特,她正好一直在设法改变话题,因此,见谈话终于结束心里特别
高兴,她继承了父亲那种细腻的识时务知分寸的直觉,又聪明可爱,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
了这一点,并且大为赏识,他们请希尔贝特不久以后再去。此外,他们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标
的人一样对细枝末节观察入微,有时在与他们交往的人身上发现一些其实是极普通的优点,
他们会大呼小叫赞叹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里人在乡下发现了一根小草;有时他们又用显微
镜看别人的细微缺点,将其无限扩大,深恶痛绝,评论个没完,而且常常是对同一个人这样
时褒时贬。在希尔贝特身上,闲得无聊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
意到的是她的可爱之处。“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没有,”公爵夫人在希尔贝特走后问
丈夫说,“完全是斯万的风格,我简直以为是他在讲话呢。”“我正要发表同样的看法,奥
丽阿娜。”“她很风趣,完全是她父亲的气质。”“我甚至觉得她胜过她父亲。您记得她讲
海水浴的事讲得多精彩吗?她有一种斯万所没有的生动活泼。”“噢!他也是很幽默的。”
“我不是说他不幽默,我是说他缺乏生动活泼。”德·盖尔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声调说,因
为痛风病使他心烦,当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烦躁时,总是冲着公爵夫人发脾气。但他自
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样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对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时也会对她说一声“您去世的父亲”,
不过这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大约在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先生已收她为养女。她称福什维尔
“我的父亲”,她的彬彬有礼、高雅脱俗的言谈举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们的欢心,大家一致
公认,福什维尔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图报。也许因为她希望显得洒
脱自如,有时也确能做到洒脱自如,她对我讲了她是谁,并且在我面前谈起她的亲生父亲。
但这只是一次例外,平时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万的名字。
  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
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
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
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
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
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
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
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
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
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
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
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
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
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
《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
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
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
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
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
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
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
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
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
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
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
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
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
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
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
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
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
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
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
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
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
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
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
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
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
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
  ②梅梅,夏吕斯男爵的昵称。

  有人把听差刚放下的名片拿了过来。“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认识她。这得感谢
您,巴赞。可是结交这一类关系并不是您之所长,我可怜的朋友,”随后她又转过身对希尔
贝特说,“我甚至无法向您解释她是谁,您肯定不认识她,她叫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
人。”希尔贝特的脸顿时绯红:“我不认识她,”她说(这是撒谎,因为伊斯拉埃尔夫人在
斯万去世前两年与他重归于好,并且对希尔贝特始终直呼其名),“不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
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我听说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笨拙,问她的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父亲
——姓什么,她因心情纷乱,同时也是有意让说出来的话走样,竟然把父亲的姓发成斯凡而
不是斯万,后来她意识到这一音变产生了贬义,因为把原来英国人的姓变成了德国人的姓。
她甚至还补充说:“关于我的出生众说不一,我呢,还是一概不予理会为好。”她说这话象
在贬低自己,实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在想到父母时(因为斯万太太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好母
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尔贝特尽管有时也会为自己对待生活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羞
愧,但不幸的是应该承认,她的生活观中的某些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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